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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荒原
2010-09-07 02:00:16 来源: 作者:刘鉴强 【 】 浏览:240次 评论:0
骏马好像离弦箭
高山大岭想挡住它
左挡右挡挡不住
它从山沟里钻出来
勇敢少年像大鹏
敌人在各方挡住它
左挡右挡挡不住
他从刀枪丛林钻出来
——藏族民歌17
17 王沂暖收集和翻译的玉树民歌,收于《玉树藏族民歌选》,北京,作家出版社,1956
十三 长江源的年轻人
我七岁时,有天晚上跟哥哥去邻村看电影《农奴》。悲惨的西藏农奴生活吓
得我不敢睁眼,我不想看完,央求哥哥带我回家。那是我最不喜欢的电影,其压
抑阴沉的画面,给我的藏族印象定下了基调。
一直到1987年,我18岁,在山东寿光一个农村中学念高二。一天我在报纸
上看到一个消息说,1987年《人民文学》第一、二期合刊发表的小说《亮出你的
舌苔或空空荡荡》,严重丑化和侮辱了藏族同胞的形象,歪曲了藏族人民的生活,
违反了党和国家的民族、宗教政策,引起藏族同胞的不满和义愤。本期《人民文
学》杂志被查禁,主编刘心武被撤职。
我一秒钟也不迟疑,冲入学校图书馆,在书架上翻来翻去,但就是找不到
那期《人民文学》,图书管理员斜我一眼说:“甭找了,早收缴了。”
我想:“那上面写了什么?怎么歪曲了藏族人的生活?真实生活又是怎么样
的?”那个时候,《农奴》所告诉我的,仍是我对西藏的全部认识。
我站在书架前,出神地想着藏族人:他们是否与我有同样的生活?
将近二十年后,我曾仔细地询问书中的藏族朋友,1987年,当一个汉族年
轻人在两千公里外揣测你们的生活时,你们在做什么?
1987年,当嘎玛雄赳赳离开家乡去拉萨时,扎多正气昂昂从西宁返回故里。
他们结束了这一生主要的教育生涯:一个是宗教,一个是学校。嘎玛用三年光阴
在山洞里刻玛尼石,沐浴在佛教的阳光下;而扎多被关进西宁现代科学教育的黑
洞里整整四年。现在,扎多也要钻出他的“山洞”,面对新世界,对他来说,青
海省邮电学校的四年,才是 “黑暗时代”。
扎多的自尊心在那个学校受到全面摧残:这里没有他喜欢的藏文课,却全是
让他几乎晕厥的高等数学、信号、线路、交换机之类。扎多为了透口气,周末便
往气象学校跑,他像讨厌邮电一样讨厌气象,但他喜欢这里的文扎,文扎是他在
治多中学的朋友,他们天天混在一起,遍读文学名著。
在西宁的治多县学生有狂妄的使命感:他们是治多的救星,要解治多人于倒
悬。有一年,警察学校的几个治多学生毕业了,要返回家乡投入社会主义建设,
扎多和文扎在西宁办了一个晚会。他们在长途汽车运输公司花10块钱租了个房
间,买了些酒肉。一位警校学生画了一幅画贴在墙上,两边分别是一条腾飞的龙,
中间醒目地写上拗口的宣言:“未来治多主,濒临腾飞时的欢聚。”
他们飘飘然如在云端,崇敬地看着自己,怎么看怎么像龙,而且“濒临腾
飞”。一位治多警察和他押带的治多犯人也来聚会,大家喝酒吃肉,无论贵贱,
“未来治多主”轮番上台演讲,讨论巨大的话题:现在的县领导是什么样的蠢才?
如果我是县长,要怎样让治多腾飞?最后一位演讲者是那位犯人,他上台发表了
长篇宏论:“我如何搞好治多的社会治安。”
很快轮到扎多大展宏图了,他毕业分配到玉树州邮电局。但他不认为结古镇
是他的家乡。这个在治多县城以东200公里的地方,是玉树州府所在地,这儿唯
一让他亲切的,是可以让他想到母亲,母亲与他永别后,来到这个地方治病,并
消失于此。小时候的扎多经常想,母亲是不是仍在结古?现在他在结古,每当看
到讨饭的老太太,就想到母亲。
扎多要离开这里,回到老家治多,他需要爱情和家。
牧区的孩子早恋早婚,扎多在治多中学的时候,他旧时的伙伴,那些十五六
岁的男孩子们,早开始在夜里钻女孩子的帐篷了。听说扎多居然没有钻过帐篷,
伙伴们笑他“肯定有问题。”但扎多自认“胸怀大志”,喜欢背着手,像领导一样
走来走去,思考重大问题。
1985年夏天,扎多从西宁回索加过暑假,正与伙伴们玩着,忽见一女子站在
眼前,美丽优雅,不是博雷是谁?那个将羊羔皮扔到他脸上的小姑娘长大了。
博雷有点羞涩,小声地问:“放假了?”
“嗯,嗯。”扎多忽然被这个女子震慑,说不出话来。小学时,他对她颐指
气使;中学时,他像对小妹妹一样照顾她。两年以后,一切全变了,她成了光彩
照人的姑娘。扎多不敢直视博雷,说话装模作样,语无伦次,心头突突乱跳。
他仓皇回到朋友家,呆呆回想博雷的样子,特别是她的白衬衣领子翻出来,
那么俏丽清秀。一想到博雷那迷人的白衬衣领子,扎多就要犯心脏病。
伙伴们不难看出大人物扎多陷入爱情,鼓励他立即“钻帐篷”。朋友的父亲
是做木匠的,朋友为扎多翻出一张纸,又找出父亲的木工铅笔交给他:“快给她
写信!”
心如潮涌的扎多根本不需要怂恿,他骑在木匠的长板凳上,像做木工活一样,
横平竖直写下他第一封情书。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信含蓄却明了:“你愿不愿意
发展我们的友谊?”
信托人送去,博雷没有回音,扎多心神不宁。事后证明,博雷的沉默不过是
女儿家的羞涩,那个戴丝绸红领巾的索加小学大队长、治多中学趾高气扬的学生
会主席,是她最心仪的男生。在扎多连续做了几次“木工活”之后,事情朝他期
待的方向发展,两个月后,他就敢提出进一步的要求了——1985年9月20日,他
从西宁给博雷写信说:“我对你的爱是义无反顾的,如果你对我们的关系的看法
没有什么戏剧性的突变,而且有信心永久我们的关系,那么请考虑一下……”在
如此多的铺垫之后,他郑重提出要求:“……能否给我寄一张你的照片。”
在结古镇工作两年之后,扎多调回治多县。扎多没有一分钱,博雷带着800
块积蓄嫁给了他。博雷父母送给新婚夫妇一床毯子,邮电局分给扎多两间土房子,
但直到结婚那天,房子里仍然像草原一样空旷,连张床也没有。第二天他们回索
加看博雷的父母,一个月后的一天,他们半夜回到县城的家,一打开门,顿时眼
花缭乱,又惊又喜:一位老师送了他们一个木床,有人送他们一个五斗柜,朋友
们还为他们挂上了窗帘,房子里花花绿绿,煞是新鲜。扎多终于在母亲去世16
年后,有了一个家。
这个小家很快成为治多县的智囊中心,扎多的几个朋友:气象局狂放不羁的
文扎、治多中学稳重内向的副校长扎西以及一位年轻的气象局长,时常聚在这里,
慷慨陈词,决心要唤醒被世界遗忘的治多。
治多县在青藏高原的最中心,属于康巴藏区。藏区按方言分为三大区域:卫
藏、康和安多。卫藏指现今西藏自治区的大部分地区;康区指西藏自治区的昌都
地区和四川、云南、青海的大部分藏区;而青海东北部的小部分藏区、甘肃甘南
州和四川北部的阿坝州则为安多。从所处地理位置来看,治多县是卫藏和康区的
过渡带,从生产方式来讲,治多处在藏区游牧文化的中心地带,几乎没有过人类
科学文明的介入和开发,别说拉萨那样的城市文明,就是嘎玛家乡昌都那样的农
业文明也被阻挡在高原之下。
这些在外面见过世面的年轻人,无法容忍家乡的沉闷,他们成立了“唤醒会”,
气象局长是会长。他们办油印刊物,名为《黑刺林》。黑刺是河边一种带刺的植
物,这些有远大抱负的年轻人要用它来扎醒治多人。《黑刺林》分汉文和藏文两
部分,扎多是汉文主编。他们热热闹闹举办了“唤醒会”成立大会,把一位副县
长也请来。他们采取在西宁“未来治多主”大会的方式,争先恐后上台演讲,气
象局的嘎才在演讲中批评县领导时,捏着鼻子看一眼副县长说:“无能!”
那位副县长很有涵养,没有发作。
《黑刺林》出版了,唤醒会的小伙子们油印了几十份,快活地送到全县各处,
虽然没有人叫出声来,但他们认为已刺痛了长江源头的人们。扎多积极准备第二
期的出版,气象局长比他更有政治嗅觉,告诉扎多暂停,以观风向,“事情好像
不对,等等吧。”他说。
没几天,1989年的政治风波发生了。过后有人打小报告说,别看这里是穷山
沟,却也刮来了资产阶级自由风。一位州委副书记下来调查“唤醒会”,他找来
扎多,要他拿出“唤醒会”的章程,慢慢看起来。
扎多心里不明所以,就像给博雷递过情书一样,不知对方是何反映、自己是
福是祸。
副书记终于看完,抬起头来,指着章程的第一条说:“小伙子,这一条救了
你们。”
“唤醒会”章程的第一条是:“坚持中国共产党的领导。”
“小伙子,我理解你们的热情,但是不需要另立组织嘛,”副书记说,“做社
会工作,有共青团和工会嘛。”
副书记没有追究,扎多得以脱身,“唤醒会”却寿终正寝。但“唤醒会”的
公益精神在这些年轻人身上留了下来,10年后,扎多、文扎和扎西成立了青藏高
原第一个环境非政府组织。
“唤醒”的声音哑了,“黑刺林”的刺也被拔掉,但这些青年人的热情没有
被熄灭,扎多和朋友们要从教育入手,把那些孩子,那些“未来治多主”教育成
改变治多的人。
几个朋友在扎多的小屋里深谈,在博雷煮的奶茶香中,一个重大决定做出来
——他们发誓放弃高收入,当中学老师,去改变可恨的家乡。
教育局长很激动,谁都知道这几个人是治多最耀眼的读书明星,很快安排他
们试讲课。扎多彻夜难眠,精心准备了高尔基的《海燕》。试讲那一天,他面对
黑压压的教师、官员和学生,汗水涔涔而下,但热情将诗句燃出火花:
“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
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激昂的诗句表达了扎多沸腾的心,他如愿成了“扎多老师”。一年多后,文
扎在青海民院进修毕业,仍想调到治多中学,但州气象局不放。他问扎多:“你
发过誓,这辈子就当老师,是吗?”
扎多说:“是!”
“我也是!”文扎说。
他破釜沉舟进了中学,与扎多和副校长扎西凑在一起,霎时兵强马壮。他们
鼓动成立了校委会,重大事项由校委会民主决定,而非校长一人说了算,扎多成
了校委会成员。他们又要改革,那时“承包”最流行,扎多与文扎想承包一个班,
所有课程由他们两人完成,所有的指标完成时,比如有多少学生考上高中,不需
要奖励,完不成任务则扣工资。扎西支持他们,校长同意了。
三人准备大展宏图时,校长忽然变卦,说社会压力太大,教育局不同意,他
决定取消这一改革。
“你的决定?”愤怒的扎多喊,“最高权力在校委会!”这个一直呼喊“让暴
风雨来得更猛烈些”的年轻人,还没学会妥协,也无法体谅校长的苦衷。“如果
不改革,我们就走!” 扎多、文扎和扎西气冲冲地对校长说,在他们心里,只有
勇往直前,没有迂回退让。
扎多满心希望校长挽留他们,但校长眼睛看着别处,没有说话。
三个狂怒的年轻人无台阶可下,气呼呼走出学校,但自己知道步子有多么虚
浮:自绝了退路,哪里可以安身?
扎多不知道,等着他的,是荒野可可西里。
十四 索南达杰
1992年7月的一天,博雷到街上买菜,她要好好给扎多做点好菜吃,丈夫现
在“落难”呢,憋在家里不出门,前途迷茫。
像很多藏族妇女一样,她戴一个白色口罩,以抵挡高原上热情的阳光和冷
峻的风。治多县城只有一条街道,治多中学、县委县政府、供销社和银行一字儿
排开,就是这里的全部大机关,从县城的这头走到那头,也不过10分钟。黄黄的
房墙和院墙,将县城从绿绿的草原上凸显出来。在这个典型的牧区,城镇是新鲜
玩意儿,这条街道的历史也不过40年。1953年治多县成立,秋吉活佛提议将县城
建在这个叫嘉仁格巴的地方,“嘉仁格巴”意为“吉祥福聚的家园”。
这里就像一个巨大的盆子,四周高山连绵,围住平铺的草原,而县城像一粒
青稞洒在巨盆的中央。博雷如果往北望去,可看到嘉杰博洛格山脚有一座红色土
丘,名为“嘉洛卡玛”,意为“嘉洛红宫”,在《格萨尔王传》中,格萨尔王妃珠
牡出生在这座宫殿里。
在《格萨尔王传》里,这里是“十全宝地”,可惜如此宝地却种不出大白菜。
直到十几年后的2006年,菜店也只有两三家,珠宝一样摆放着从一千公里外的西
宁拉来的菜蔬。路上颠簸了几天,菜蔬无精打采,像是患了高原反应症。
但博雷巧妇可为无米之炊,丈夫是在西宁念过书的人,早就习惯了在糌粑和
牛肉外加点蔬菜,因此她是这里最会做内地菜的藏族女人。
博雷走过农业银行,看一张红纸贴在墙上,有人围观,她上前一看,原来是
县委的汉文通知:
“为开发可可西里,造福治多人民,治多县委成立西部工作委员会,县委副
书记杰桑·索南达杰同志兼任西部工委书记,现招聘工作人员。有意者到县委报
名。”
博雷菜也不买了,急忙忙回家告诉丈夫。扎多眼前一亮,索南达杰!那是他
的村人,他的老师。可可西里?无人区?管他呢,现在走投无路,去哪儿都行。
扎多与文扎、扎西来到县委见索南达杰。这个38岁的新任县委副书记对三位
年轻教师非常客气,尽管他们曾是他的门生。“请坐请坐。”他热情地招呼。
“我们想跟你走。” 扎多说。
“为什么呢?你们有那么好的工作。”索南达杰问。
三人讲述学校的遭遇,骂那校长胆小无能,出尔反尔。扎多与文扎口才好,
说起来口若悬河。索南达杰的脸色渐渐沉下来,扎多以为索南达杰为他们义愤填
膺,于是滔滔不绝,继续斥责:“我们和他势不两立!”
不等他讲完,索南达杰变了脸,手指伸出,指着三人大骂:“没出息!凭这些
话,我不要你们!好像都是别人的错,还背地里说人坏话!”
三人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索南达杰顿了顿,语气和缓一点说:“可可西里是无人区,到那里比索加牧
民的生活还要艰苦,而且有生命危险。我为什么要贴海报呢?其实县委可以点名
要人,但那里太苦了,我要拉人走,他和家里人会怪我,所以希望大家自愿。你
们要充分考虑一下。”
扎多愣在那里,惴惴不安揣测他的意思,被他臭骂了一顿,好像没希望了,
但又说“考虑一下”,难道还有余地?
索南达杰说:“西部工委最需要三种人:一是好司机,因为动不动就在无人
区行驶上千公里,汽车坏了修不起来,我们就死路一条。我看中了一个司机,但
他家里不同意,我也不好强求;二是医生,在可可西里能救命;第三种是有才的,
像你们这样的年轻人,能帮我写写材料。但对治多人民来说,最重要的是医生和
老师,我把最好的医生拉过去,是治多人民的损失,所以我没要;你们要是跟我
去,治多就失去几个好老师,所以也不能要。我很矛盾。”
三人告辞出门,文扎气呼呼地说:“我不去了!哼,牛烘烘的,请我也不去!”
他拿过报名表,将自己的名字划掉。扎西也“刷”一声划掉自己名字。
最后,索南达杰在30多位报名者中选了扎多一人。此后一年半,扎多跟随索
南达杰进出可可西里,直到索南达杰牺牲。
索南达杰是治多的传奇人物,他青海民院毕业,任治多中学教师,后任县
教育局副局长、索加乡党委书记、县委副书记兼西部工委书记。但他成为治多最
有名的人物,并不因为他是官员,而是他的所作所为。
索南达杰自小没有母亲,只有父亲“幸福老师”,后来到西宁读书,本来可
以进入城市,甚至北京,但像其他年轻人一样,他渴望报效家乡,于是回到治多
中学教书。
他做事不教条,任校长期间,上头要求学生捡的虫草只能卖给县外贸公司,
他却以高价卖给商人,收入由学校支配。
索南达杰当官后我行我素,他当面给县委书记起外号为“青蛙”,说完又摘
下帽子郑重道歉,让领导尴尬难堪。所以后来领导评价索南达杰:“此人不可不
用,不可重用。”
他是无神论者,不信佛教。在路上见到去拉萨朝拜者,他认为这些人不事生
产,浪费资源;对大活佛也不敬,说他们受人供养,如皇帝一般,是“吃人肉者”。
但对秋吉活佛却有些佩服,但绝不会去朝拜,只说:“如果再批斗他,我不会参
加。”
在藏北和青海牧区,宗教气氛比其他藏区淡得多。藏区按方言分为卫藏、康
区和安多;如果按地域,又分上阿里、中卫藏和下多康。藏人说,上阿里拜神山,
这里有全藏区以及印度人崇拜的冈仁波切(冈底斯山);中卫藏拜寺庙,这里有藏
传佛教最早最著名的寺院,如桑耶寺、大昭寺和拉萨三大寺;下多康拜喇嘛,许
多大喇嘛出生于多康地区,如十四世^人人喇嘛和十世班禅大师都生于西宁附近的
安多。而藏北和青海高原处于卫藏与多康的过渡带,牧区人烟稀少,宗教不如农
区及半农半牧区昌盛,文革期间大破“四旧”,宗教更是消灭殆尽,所以索南达
杰这代人从小没接触佛教。从扎多与嘎玛幼时对宗教大相径庭的认识,就可知道
牧区与半农半牧区宗教氛围之迥异。
索南达杰行侠仗义,扶弱救贫。他做老师时,带学生到牙琼山挖虫草,学生
扎西突患急性阑尾炎,周围没有牧户,借不到牛马,索南达杰背着扎西,一夜急
赶40公里山路送到医院。
很多人怕他,很多人佩服他。恨他的人恨不得给他下毒药,而爱他的人恨不
得为他掏出心窝子。
1985年之前,领导想让他去索加当党委书记,名曰“培养”。但索南达杰当
场揭穿:“是不是我呆在你们眼皮底下特别讨厌?你们不是培养我,是赶我走。”
他说不去,也无人敢坚持。
1985年10月17日,暴雪袭击青藏高原腹地,几天内,从长江源头的唐古拉
到黄河源头,东西横亘1000多公里、南北纵深 200多公里的辽阔草原,被没腰深
的积雪覆盖,气温骤降至零下40度,灾情最严重的就是索加乡,26万头牛羊中,
22万头冻饿而死。
时为县教育局副局长的索南达杰来索加救灾,他带着几个牧民,背着几口
袋羊粪,踩着厚厚的积雪奋力往山上攀登。到半山腰,索南达杰在雪地上用手画
出巨大的“SOS”,指挥牧民把羊粪摆在字母上。兰州部队的救援飞机向“SOS”
飞来,投下粮食、燃料、棉被和大衣。
人们一生积聚的财富,被雪花一夜之间化为泡影。这场雪灾刺激了索南达
杰,他主动要求担任索加乡党委书记,从1987年开始一干六年,做了许多惊人的
大事出来。
原来从索加往西直到140公里外的青藏公路,无路可通,索南达杰带领几个
干部,在摄氏零下30度的冬天,历七天七夜,一步步量完和勘定从索加到沱沱河
的冬季运输线,可以让索加人从青藏公路上运粮食。此事可谓开天辟地。
索南达杰曾告诉扎多,他一生所做“最伟大的事”是对上不交税,对牧民
不征税。他不是傻瓜,知道这样做要免官坐牢,但牧民损失惨重,他实在不忍雪
上加霜——实际上20年后,索加牧民的牲畜都没恢复到1985年的水平。他曾想挑
出境况好一点的人家来交税,但牧民们都很艰难,矮子里拔不出将军来。他往上
级做工作,但上级不免税,他只有一条路:抗税。所以,索加在交税方面倒数第
一,年年如此,他敢做敢当,处之泰然。
但他在任时,没有索加人感激他,因为他冷峻寡言,从不示恩,人们不知
道他为家乡做了什么。只要他下乡,听说索书记来了,全村人诚惶诚恐接待他,
在他面前甚至连话都不敢说。他对牧民并不嘘寒问暖,做表面文章。在他任职六
年间,独霸一方,为索加人争得许多利益,索加被戏称为“索加人民共和国”。
但他不谋私利,有一股凛然气概,令人敬畏。有一个故事说,县里开会,乡党委
书记索南达杰迟到了,他身穿大衣,进得门来,会议桌前的所有人不自觉地站起,
包括县委书记。
但不管他怎样努力,索加仍然贫穷落后。牧业是这个荒凉高原的主业,却能
轻易被一夜大雪摧毁,这一阴影时时笼罩着他。他后来对扎多说:“索加盯着牛
屁股和羊屁股,永远翻不了身。”
一个春天的傍晚,一群地质队的汉人来到索加,索南达杰赶紧把索加最好的
房子腾出来,又张罗着送来牛粪、开水,把屋子里烧得暖洋洋的。
地质队野外勘探极少遇到如此热情的干部,只见这位书记身体健壮,前额宽
大,一脸络腮胡子,看起来既豪爽干练,又彬彬有礼。地质队出发时,在雇牛马
上遇到了麻烦,牧民要价太高。索南达杰黑着脸骑上马奔了出去,告诉牧民,地
质队是来为索加牧民找矿的,要帮助大家致富,大家要为地质队提供服务。
索加有六条水系汇入通天河,水利资源丰富。有一天,索南达杰与地质队员
找建电站的坝址,回到乡里,兴奋无比,找来两瓶白酒庆贺。在与地质队员相处
的两个夏季里,他学会了怎么找矿,如何辨别矿石标本,怎么看地质图,怎么定
位。
地质队员们告诉索南达杰,既然你知道光靠牛羊搞不成现代化,为什么你不
去可可西里?可可西里有黄金。18
20 世纪80 年代中期,可可西里发现了金矿,出现淘金热,每年约三万金农
非法进入采金,沉寂了几十万年的可可西里,被大肆开膛破肚。
索加乡一共六万多平方公里,几乎是海南省面积的两倍,四千余牧民生活在
18 本章关于索南达杰救灾及与地质队交往的故事,部分引自中国青年报1995 年11 月12 日报道《血染的希
望》,王伟群
青藏线以东一万多平方公里的草场上,青藏线以西五万平方公里的可可西里,在
行政区划上虽属索加乡,但因是荒蛮的无人区,没有草场,治多人早将之抛到脑
后。现在那里的矿产资源令索南达杰兴奋起来,也许可可西里能救索加?
1991年3月28日,玉树州委书记史国枢来索加乡视察,在此之前,很少有州
委领导到偏远的索加。索南达杰坐在史国枢的车里抽烟,史国枢讨厌抽烟,“灭
掉烟。”他说。
索南达杰却对司机说:“停车,”他下了车,一边抽烟一边对惊愕的州委书
记说,“你们前面走,我跟着。”
在史国枢面前,大部分官员低头哈腰,这个索南达杰倒不一般。
在此之前,索南达杰跑到一位州领导家里,与他谈玉树州西部索加等几个乡
的开发,那位领导不耐烦地说:“全州有多少个乡?要是乡党委书记都来找我,
我就不用干别的了,天天接待基层干部吧。”
索南达杰大怒,一拍桌子,指着那领导的鼻子骂他“官僚主义”。
而史国枢喜欢索南达杰这样直率的干部。在索加乡,索南达杰向他汇报工作,
无非是牛羊多少,成活率多少,各级政府层层上报的虚假数字。史国枢说:“你
少来这一套,我也在牧区干过,不是不懂,你给我实打实地说。”
索南达杰很激动,他终于找到一个喜欢听真话的领导。史国枢走后,索南达
杰给他写了一个报告,提出治多的索加和玉树其他县的五个西部乡,海拔最高,
气候最恶劣,交通最不便,应该成立西部工作委员会,做出适合当地情况的发展
规划。
史国枢立即将他的报告转发全州,随后在三个县各成立了西部工委。索南达
杰升任治多县委副书记,兼任西部工委书记。1992 年7 月23 日,成立治多县可
可西里经济技术开发总公司,索南达杰任总经理。
他对扎多说:“我是世界上最大的总经理,管五万多平方公里;但一分钱没
有,也是最穷的总经理。”
现在,索南达杰与他的老同事靳炎祖、学生扎多,这三位前治多中学教师赤
手空拳掌管着可可西里——这块与宁夏面积一样大的新世界。
十五 可可西里
“可可西里”是蒙语,意为“美丽的少女”。蒙古人曾统治青海藏区,以蒙
语命名,倒也有些道理。在格萨尔王传里,这里是妖魔之地,寸草不生,格萨尔
把魔鬼埋在可可西里,所以这里的水不能喝。美丽的妖女阿达拉毛住在可可西里,
她给格萨尔喝了忘情水,两人成亲,让格萨尔在九年里忘了妻子珠牡。也许因为
这里有阿达拉毛,才名为“美丽的少女”。
但这里的环境远非那么美丽,自然环境严酷,气候恶劣,人类无法长期居住,
在人类急剧改变世界的三千年里,这里基本没受人类影响。站在这里,远望苍苍
茫茫,唯见雪山荒原,间或有高寒草原和高寒草甸,天地间一片萧索。如果格萨
尔王一千年前真来过这里,他当时所见,恐怕与扎多和索南达杰看到的没什么两
样——除了最近20年挖金矿与盗猎的痕迹。
可可西里名义上属于索加,但索加没人知道什么是可可西里。索加人传说,
50年代解放军测绘队进可可西里,索加人赶几十头牦牛进去为部队服务,牦牛都
受不了恶劣的环境,只有一头牦牛幸存。扎多跟随索南达杰进入可可西里,才知
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这里最暖和的地方年平均气温摄氏零下4度,最冷的地方年
均摄氏零下10度,气温最低时摄氏零下46度。这也是全国风速最大的地方。扎多
跟索南达杰进入可可西里,大部分时候没有帐篷,就睡在卡车车厢或吉普车里,
每次睡下去,全身冻得麻木,听着冷风呼啸,担心第二天冻僵的身体还能不能化
开。
在18个月里,索南达杰十二次进可可西里。他们没有钱,没有油,起初也没
有车。从治多县城往西260公里是索加,再往西140公里是青藏公路,青藏公路以
西,便是那世界第三大无人区可可西里。可除了结冻的冬天,他们无法西行直达
可可西里,必须绕个大圈子:往北行1000公里到西宁,从西宁西行700多公里到
格尔木,再沿青藏公路南行200公里抵可可西里边缘。
第一次进可可西里的路上,索南达杰读着一本《工业矿产手册》, “你要不
学知识的话,就变成野牦牛了。”他对扎多说。
他们歇脚在西宁的晨光旅社,那里五元一夜,到处乌烟瘴气,脏乱不堪,索
南达杰并不觉得这小旅社的条件与县委副书记的名头不符。他和扎多走出旅社,
兴奋地指着西宁的楼房说:“以后我们可可西里也要盖很多房子。等我们有空了,
带着炒面口粮到沿海地区转一圏,考察考察,看跟谁合作好。”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的蓝图有多大。在玉树和西宁的机关单位,索南达杰喜欢
这样介绍扎多:“这是我秘书,很厉害的,懂英语。”扎多有点不好意思,但心里
美滋滋地想:“原来索书记也吹牛啊。”
索南达杰并不只是吹吹牛,他要扎多学好英语,“我们以后有大事业,还要
国际交往。”
成立西部工委时,文件上写明,西部工委成立第二年从县财政断奶,自收自
支,第三年为财政做贡献。索南达杰的目标是可可西里的金山。
他们到了可可西里边缘,租了车慢慢进入,扎多惊讶地说:“怎么有这么多
车辙啊?这是无人区,怎么会有路?”
“你知道这路是怎么来的?是拉金子的,可见拉出去多少金子啊。” 索南达
杰说。
他们沿路见到许多被杀的野生动物:有的只剩骨架,有的藏羚羊骨肉完整,
却被剥了皮,血肉模糊。
可可西里素有青藏高原“动物王国”美誉:栖息着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
藏原羚、雪豹、棕熊等高原珍稀野生动物;有金雕、黑颈鹤、大天鹅等鸟类;湖
中游动着裸腹叶须鱼等鱼类。这些均为青藏高原特有物种。
每年5月底6月初,成群结队的临产藏羚羊从东部向腹地卓乃湖、太阳湖一
带迁徙产仔,数万只母藏羚羊在湖畔分娩,场景壮观。但随着非法采金人越来越
多,藏羚羊被大规模屠杀。
从可可西里回来,扎多发现索南达杰空前焦急。西部工委买了一辆北京吉普,
索南达杰兼任司机,这一天开车拼命往结古镇赶。他身体不好,腰痛时将一块石
头放背后垫着,停车吃饭时,他吃不下,就在后排座上休息一下。
他们在下午赶到州委,史国枢书记正与新任州长谈话,索南达杰与扎多在吉
普车里等着。等到晚上10点,史国枢走出办公室,很不耐烦地对索南达杰说:“有
什么事非要我出面?县委不能解决?”
扎多很诧异:“这个人怎么这么坏?”
史国枢继续批评说:“你做的这件事,我非常不满意。抓一个是一个嘛,为
什么乱铺摊子?”
“这是什么意思?”扎多一头雾水。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时的索南达杰已
在考虑可可西里的环保问题,可上级领导并没意识到环境问题的严重,他们只想
到开采资源。
“我只有15分钟,明天5点钟起床去西宁。” 史国枢骂完后说。
扎多想,这下糟了,按索书记的脾气,他会指着史国枢的鼻子骂起来。但令
扎多惊讶的是,索南达杰极谦恭地说:“好的,书记,我简单汇报一下。”
扎多暗暗失望:索书记当了一点小官,就不敢得罪人了。
过了一会儿,索南达杰从办公室出来,告诉扎多:“史书记是我们西部工委
的父亲,没有他就没有西部工委。”
1992年11月12日,索南达杰在西部工委成立“黄金管理委员会”和“野生动
物保护办公室”,后又成立“高山草场保护办公室”。人们被他搞糊涂了——西部
工委成立的目的是开发可可西里,现在怎么成了“保护野生动物”?
索南达杰虽没有受过佛教教育,但藏族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比如众生平等、
不杀生、保护自然等观念,已令他开始关心藏羚羊等野生动物的命运。
扎多发现,索南达杰的脾气越来越不好,这个事事高瞻远瞩的人,无法被他
的同僚和上级理解。
1993年夏天,县委组织到草原上野游。索南达杰让司机打来旱獭煮了吃。除
了处在蛮荒之地的索加人,没人吃这种肉,在别人眼里那是肮脏的行为,如果一
只锅煮了旱獭,别人会把锅扔掉。但那一天索南达杰表现怪异,故意跟同僚们过
不去,“来吃旱獭肉,”他对县委书记和县长喊,“都是共产党的干部,不要满脑
子迷信。”人们很恼怒,不欢而散。
扎多猜测,索南达杰必定有什么愁闷无法排解。在这个小地方,他的胆略和
智慧使他成为孤独的人,没人是他的知已,包括他的下属。
扎多觉得索南达杰前后判若两人:扎多到西部工委之前,索南达杰对他客客
气气,自从进了可可西里,却很少给他好脸色。他去索南达杰家里,索南达杰不
对他说话,似乎没看到他,令扎多手足无措。扎多热切地想与他做朋友,像兄弟
一样,而不仅仅是上下级,但他们无论如何做不到,索南达杰动不动骂他,守着
外人也不顾忌,令扎多灰心。
索南达杰鼓励扎多在工作上有自己的想法,不要唯唯诺诺,扎多终于做了一
次。在曲麻莱县与治多县边界有个盐湖,按行政区划应属治多,但曲麻莱县已对
盐湖经营多年,扎多刚刚听说曲麻莱县又要有什么动作,兴冲冲来告诉索南达杰,
希望得到他的夸奖。
索南达杰正坐在桌前用扑克牌算命,扎多说完,索南达杰没有反应,继续一
张张出着牌,一句话也不说。扎多不知所措。
沉闷的几分钟后,索南达杰终于开口:“那又怎么样?”
扎多嗫嚅道:“我不知道。”
索南达杰把牌一扔,斥道:“你不负责任!这是我一个人的事吗?你听到这个
消息,应该有个对策。”
扎多好像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本来兴冲冲想得表扬的,不料反遭责骂。后来
扎多不再提建议了,反正思路总也超不过索南达杰,干脆不要思想,老老实实执
行,万事大吉。
1993年5月,西部工委在青藏公路设卡,阻止非法采金者进入可可西里。之
前他们在《青海日报》登通知说,进可可西里采金必须先到西宁的玉树州办事处
办手续。玉树州无人采金,采金者大多来自青海东部。但通知发过后,竟连一个
人也没来,西部工委只好在青藏公路不冻泉设卡。后来发现淘金者其实另有通道,
据说那里有私卡,过往者须交买路钱。
但索南达杰一直没找到那个通道,看着进出可可西里的车辙,索南达杰叹口
气:“这里不是无人区,是无法区。”
此时可可西里盗金已近疯狂。1989年2月,青海省黄金领导小组决定在可可
西里马兰山40平方公里内试采黄金,人员限定为一万名。但当地官员大肆炒卖和
重复发售采金证,大量金农涌进可可西里, 5月25日,暴雪突降,8000多名金农
被困。他们没有吃的,一辆东风汽车只能换来两个馒头。政府动用直升机空投物
资救灾,仍有42名金农丧命。据说空军驾驶员看到下面饿得疯狂号叫的人们,居
然不敢降落,生怕被抢,只能远远地投下面粉。
可可西里除了淘金者,更有许多强盗。有些强盗一路跟随找金矿的老手,一
旦发现金矿就劫夺过来,占地为王。扎多曾见过一个山沟,山的两侧修着碉堡,
进山的车道两边挖成10米深的大坑,外来车辆一不小心就掉下去。更有些不法之
徒随便圈起一座山,放出风去,说这里遍地黄金,派人到各地招徕农民,老乡骗
老乡,很快一个所谓金矿就聚集上千农民。策划者发放自制采金证,每人交500
元,若有不交者,打手们找机会打死个人,杀鸡给猴看。于是农民们在这里辛辛
苦苦挖上一年的土,所谓“矿主”坐地生财。
金矿的幕后老板从来不去可可西里,进去的只是二老板、三老板等小角色和
打手。冬天金矿停工,留许多人在可可西里运粮、运煤,看守金场。打手们也打
猎,起初主要猎杀野牦牛,这样夏季大队人马进驻时有肉供应。后来知道藏羚羊
的毛可以卖钱,于是夏天采金,冬天打猎。
其实他们不是最先猎杀藏羚羊的人,只是令凶手的队伍骤然庞大而已。
藏羚羊是藏北高原上的旗舰物种,但处于灭绝边缘。野生动物学家乔治.夏
勒博士估算:20世纪初,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超过100万只,而到90年代
中期,只有65000至72500头,超过九成的藏羚羊消失了。夏勒博士认为,沙图什
贸易是藏羚羊日益减少的关键原因。
“沙图什”意为“毛绒之王”,指藏羚羊的绒毛,它是世上最柔软、最保暖
的绒毛,由它制成的披肩代表着稀有和奢华,备受贵族和富人的青睐。由于一条
宽一米长两米的披肩可以轻松从戒指中穿过,所以被称为“戒指披肩”。
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沙图什披肩成为许多富人的时尚,可很少有人
知道沙图什的来源。经营沙图什贸易的商人向消费者编织谎言:“在海拔超过5000
米的藏北高原上,每年换毛季节来临之时,一缕缕轻柔细软的羚羊绒从藏羚羊身
上脱落下来,当地人历尽艰辛把他们收藏起来,织成华贵而精致的披肩。”这样
的谎言令购买沙图什成为一种高尚行为——支持藏区的生态保护和改善当地人
民的生活。但由于藏羚羊善于奔跑,难以活捉,更难以活体取毛,所以偷猎者驾
驶吉普车追踪藏羚羊,在夜间包围它们,用灯光照射使羚羊视觉消失,然后用枪
大批屠杀。
目击者如此描述他们看到的情景:“数百头藏羚羊全部被屠杀,血流成河,
尸横遍野。倒在血泊中的藏羚羊妈妈身怀未产出的胎儿,它旁边还有一个正在吮
乳的孩子,幼小的藏羚羊羔仍在沾满鲜血的红色乳头上吸取乳汁,羚羊妈妈的鲜
血染红了小羚羊的嘴巴、鼻子和它那憔悴的面颊。失去母亲关爱的小羚羊过不了
多久即被老鹰和狼吃掉……”
一头藏羚羊只能剪取100—200克羊绒,一条女士披肩相当于三头藏羚羊的
生命,当人们戴着沙图什披肩炫耀着高贵和优雅时,其实正背着三具藏羚羊的尸
体招摇过市。
藏羚羊皮被运送到西藏的日土、普兰、拉萨和青海格尔木,然后偷偷运往
印控克什米尔地区。沙图什在那里手工编织成披肩,然后通过秘密途径销往全世
界的时尚中心。
在中国的黑市上,每张藏羚羊皮的收购价约合80美元。在印度,一条纯沙
图什披肩的价格在800—5000美元,进入国际市场后,披肩的价格升至5000—8000
美元,最高超过15000美元。
1970年以前,由于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的影响,对于藏羚羊的猎杀仅限于
当地牧民,到了80年代,藏羚羊绒价格的不断上涨,引发了对藏羚羊的大规模猎
杀。许多人专门从事这一行当,手持先进武器,驾驶车辆无情地追杀藏羚羊。19
索南达杰带车进入可可西里,在路上,他下车捡起两块漂亮的花石头,很爱
惜地装进口袋:“送给我儿子当生日礼物。”
他们在野外烧开水煮方便面吃。这里海拔高,空气含氧量只有平原的一半;
气压低,沸水温度只有摄氏85度。索南达杰吃了方便面,又吃了一块有点发霉的
牛肉,过不多久,突然“啊哟”一声蹲下身去,身体佝偻着躺到地上。扎多和靳
炎祖吓坏了,急忙去扶他,发现他身上冷汗直流,可能是急性胃炎。人们七手八
脚将他抬到车里,索南达杰病情没有缓解,最后痛得在车里翻来滚去。扎多和靳
炎祖决定立即赶回治多。
扎多与司机在前探路,发现有辆拖拉机停在旷野,旁边搭了顶帐篷,右边的
土坎下有个东风卡车的车厢。“我的妈呀!”扎多心里叫出来,他看见车厢旁边的
地上堆着藏羚羊皮。
扎多想下车看看,司机急忙叫道:“他们有枪,会打死我们!”吉普车立即
呼啸着冲回营地,汇报这一重大发现。索南达杰病得厉害,无法起身,命令扎多
带人冲回去,他们只有一支冲锋枪,是索南达杰借来的。等冲回那个地方,天已
黑了,只看见空帐篷和拖拉机,旁边扔掉很多羊皮,看来那些人刚刚逃掉。扎多
手持手电筒钻进帐篷,“啊!”叫出声来,地上一支小口径步枪闪着亮光,拿起来
19乔治.夏勒,《青藏高原上的生灵》,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第6 页张恩迪之序言
一看,子弹已上膛。
正在此时,远处射来汽车灯光,人们立即埋伏起来。一辆吉普车开到帐篷跟
前,三个人下车。“不许动!”扎多端枪跃起,三个人呆在当地,这三人正是这群
盗猎者的老板。
西部工委回到青藏公路,县里其他工作人员已将成百上千非法采金者堵在青
藏公路上,采金者越聚越多,索南达杰觉得不妙,如果这三个老板与那些采金者
有关系,说不定西部工委会遭围攻,他急令快撤。只凭卡子是堵不住的,不如撤
了卡子,擒贼先擒王,那群人只是普通淘金者,而抓回三个盗猎头子才是正经。
他们驶到五道梁,五道梁北距格尔木290公里,是青藏公路的中继站,有兵
站和道班,也有数家小旅社和饭店。索南达杰命令从五道梁往东开,直接回治多
县城。他不想绕那将近2000公里的大圈子了,但车行不久,卡车就陷进泥里,人
们挖了一夜,等晨星东挂,往西边看去,五道梁仍在眼前。
好歹将车挖出来,走不多远又陷下去。这是五月底,冻土已融,荒漠和草
地到处是陷阱,车一陷下,他们将三个犯人押到一边,奋力苦战。有一次实在累
极,挖着挖着居然躺倒,死睡过去。冲锋枪就在犯人脚边,犯人虽然戴着手铐,
但完全能捡起冲锋枪置他们于死地,好在犯人没起歹意。
索南达杰的病已有缓解,但有两天没吃东西,仍然在前开车引路。趁同事
挖车时,扎多烧了点开水给他送去,打开车门,吓了一跳:索南达杰横躺在车里
昏迷过去。人们手忙脚乱将他救醒,索南达杰睁开眼睛轻轻说:“你们冷不冷?
冻伤了没有?”扎多的眼泪涌出来。
起初几天,几个人白天挖车,夜晚搭帐篷睡觉,早上收起帐篷继续挖车走
路,但走不多远又“扑哧扑哧”陷入泥潭。后来他们干脆不收帐篷,汽车随陷随
挖,随行随陷,忙活一天也走不多远,走回帐篷睡觉正好。
索南达杰仍然病着,人们决定让索南达杰乘吉普车押犯人先走,扎多带人押
送卡车和羊皮。索南达杰的吉普车消失在荒漠之外,天地间只余这一辆苟延残喘
的卡车,扎多忽然觉得极为空虚。
他们日复一日地与泥潭搏命,夜里寒气袭人,没有牛粪取暖,只有从青藏公
路上弄的沥青,扎多将沥青点燃,滚滚浓烟扑面而来,很快将全身涂得漆黑。“不
知博雷和孩子能不能认出我来。”扎多躺倒在地,幽幽地想。现在他是两个女儿
的父亲了,想着可爱的孩子,眼睛湿润起来。“这次回家后,还要再来可可西里
吗?”他问自己。每次离开她们赴可可西里,他心里都很难过,不知道这次能不
能回来,尽管到可可西里工作,除了在冰天雪地里遭罪和时时的生命危险,他没
有得到什么,但他耻于有退缩的念头。“索书记能去,我就不能做胆小鬼。”他给
自己打气。
第二天走着走着,看到一个土堆,上面有什么纸张。扎多下车拿起,是一个
烟盒,上写:“你们一定要保重!”
“索书记留下的!” 扎多失声喊道。
八天之后,扎多终于回到治多,他浑身黑臭,声音嘶哑。索南达杰站在路边,
含泪迎上来,将他紧紧拥抱。
十六 最后一次巡山
1994年1月初的一个晚上,结古镇一位官员家昏暗的灯光下,索南达杰擦着
一把54式手枪。这是刚从公安局借来的,不知在铁柜里锁了多少年,生了厚厚的
锈,与其说是一把枪,不如说是一块像枪的铁疙瘩。扎多说:“反正打不响,还
擦它干嘛?”
索南达杰笑笑,黑框眼镜架在他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大,大衣披在身上晃
晃荡荡。他穿一条厚厚的羊皮裤,可并不感到暖和。可可西里的一年半搞垮了他
的身体,使这个近一米九的魁梧大个子像瘦弱的病人。可他眼睛明亮,热切地盯
着这块黑铁,擦了好久,看起来真像一把枪了,左看右看,交给扎多笑道:“这
个你挎着,你个子矮,挎上像汉奸一样。”于是扎多挎上那块打不响的铁疙瘩,
心里纳闷索书记这次为什么一定要配枪。
这是他们第十二次可可西里之行。索南达杰虽是县委副书记,在县委并不设
办公室,好像随时准备回可可西里。他手提包里的书籍,由《工业矿产手册》变
成复印的散页《濒危动物名录》。扎多搞不懂索书记在想些什么。从《工业矿产
手册》到《濒危动物名录》,不知不觉间,索南达杰对可可西里的认识发生巨大
变化,可是他孤独寂寞,没人可以与他对话。
一个干部问索南达杰:“可可西里的草场到底怎么样?能放牧牛羊吗?”
索南达杰说:“那里怎么会有草场?”
“那你呆在那里做什么?!”
索南达杰只有苦笑,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为那块蛮荒之地拼命。他得不到
多少支持,甚至那辆吉普车的汽油也是靠西部工委三个人的工资垫付。但他一句
怨言也没有,从来不说别人的坏话,扎多这才明白,当他找索南达杰报名时,索
南达杰为什么那么痛恨他埋怨校长。只有一次,在数次向上打报告得不到回音后,
索南达杰叹口气:“在中国办事,不死几个人是办不成的。”
不去可可西里的日子里,他找了个临时办公室,让扎多坐他对面。人们络绎
不绝地找他办私事,为了自己的职位、儿女的工作,在他面前又哭又闹。有一日
又有人来烦扰他,扎多不由感叹:“原来当官有这么多烦恼!”
索南达杰似乎看出扎多想什么,冲他笑笑说:“我们还是进可可西里吧,这
里太烦了。”
1994年1月初,他们最后一次进可可西里。索南达杰这次十分郑重谨慎,跟
县长借了一把77式手枪,跟公安局借了冲锋枪和54式,之前11次去可可西里只有
一次带枪。他还每天400元租了一辆东风卡车拉着装备。
扎多要跨上西部工委的吉普车时,瞥了一眼车号:青G0519。这车号他早就
看惯了,但这次忽然有不祥的预感:“不好,519——‘我要救’!”
“别胡说,这是‘我要金’!” 索南达杰说。
这个车号永远印在扎多心上,“我要救”,“救救我”,那是不祥的预兆。那辆
可怜的车,最后被打得满是枪眼。
这次出行兵强马壮,除了索南达杰、靳炎祖和扎多,还有撒拉族向导韩伟
林、从县上借的司机才扎西、东风车的车主和司机,一共七人。装备也是史无前
例的充足齐备:索南达杰跟格尔木天池饭店的朋友借来被褥,买了几大桶汽油,
买了塑料桶,在格尔木昆仑矿泉里装上山泉。索南达杰规定,在可可西里不许洗
脸、刷牙和刷碗,节约用水。
1月8日夜里11点45分,两辆车从格尔木出发。动身前,索南达杰给夫人才仁
发了一封电报:“元月9日离格赴可,索。”没有写归期。
从青藏公路进入可可西里有南北两条线,他们八小时后到达南线,在靠近楚
马尔河的地方发现了车印。在可可西里辨别敌我很容易:除了西部工委,所有人
都是非法者。因此只要顺着车印追,肯定能找到盗猎者或采金者。
他们先遇到一辆东风车,那司机老马竟是熟人。索南达杰第一次进可可西里
时碰到他,警告说这是西部工委的地盘,以后再进来要办手续。老马连声答应:
“啊,没问题,明年就去办手续。”
这次狭路相逢,索南达杰可不客气了,扣了他的东风车,押着老马进入可可
西里。有趣的是,老马一路与大家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大谈自己怎么搞女人,
幽默风趣,倒颇解大家的旅途烦闷。
他们顺车辙追到海丁诺尔湖,湖的对岸有个白帐篷,索南达杰让车队慢慢绕
过去,接近帐篷时突然加速,人们跳下车端着枪冲进帐篷。十来个人还在睡觉,
被抓个正着。在此之前西部工委无数次抓人,知道这些人露营时都把枪藏起来,
生怕政府抓住偷猎证据。
“交出枪来!”索南达杰喝道。
“我们没枪。”。
扎多把他们从帐篷里拉出来,站到冰面上。这时太阳落山了,四处黑暗,只
有冰面的反光。扎多问:“你们进可可西里干了什么?”
“我们什么也没干,昨天刚进来。”
扎多看见有个人的脚冻伤了,“昨天刚进来,怎么可能冻了脚?!”他大声喝
问。
他们张口结舌,但还是不承认有枪。一会儿,索南达杰在离帐篷30米的地方
搜出两支小口径步枪、3000发子弹。
索南达杰下令把盗猎者的柴油收缴,只给他们留下回青藏公路的油。那么多
人无法抓走,只好让他们离开可可西里。但如果他们有钱,便可在青藏公路买了
柴油再进来,索南达杰对此无能为力。
当天晚上扎营在库赛湖北岸,1月10日扎多开车绕湖巡视,又抓了一伙人,
缴获两支小口径步枪、一支改装半自动步枪和3400发子弹。1月11日下午,他们
进入一个河沟,名为“豹子峡”,大家忙着搭起帐篷,埋锅造饭。
索南达杰在车边研究地图,没人敢打扰他。他很疼爱那些地图,怕弄坏了,
用几十条一公分宽的透明胶带把地图粘起来,一直放到车里。北京吉普里面两侧
有夹子,还扯着细绳,上面挂着他的宝贝地图,吉普车就是他的办公室。他边看
边在笔记本上记录。
扎多不明白,这附近没有金场,索书记又写又画做什么?他们把茶烧好送给
索南达杰,可索南达杰忘了喝,一杯凉了再换一杯,似乎浑然物外,一直盯着地
图,不知想些什么。
索南达杰出去巡视,把77式手枪交给扎多。扎多把玩着手枪,“砰”的一声,
子弹擦着他的腿飞出去,将地上的毡子打了个洞。扎多没敢告诉索南达杰。
13日,一行人沿昆仑山南麓西行,往北爬上一座高山,这是昆仑山的主脉,
忽见北边一座高山雪峰连绵,那是海拔5800米的雪山峰。索南达杰兴奋地说:“开
酒!”他们带了两瓶“互助头曲”,打开一瓶,你一口,我一口,顷刻见底。大家
烈酒下肚,更觉一览众山小,无不欢呼雀跃。
1月14日,他们行至马兰山,在四道沟里发现一个金场,一袋袋面粉堆在一
起,还有大批燃煤,就像粮站和煤站。看来这个金矿想在夏天大干一场。
索南达杰从帐篷里拉出几个青壮年,厉声喝问:“枪在哪里?!”那些人嘴很
硬,什么也不说,索南达杰拳打脚踢,靳炎祖也动手了,但扎多有些心软,犹豫
着不动。索南达杰生气地说:“我这些人手脚瘫痪了,要让我自己来动手。”
扎多有些不好意思,但不会下手打人,只好劝告那些采金者:“我们肯定能
找到枪的,你们又挨打又挨骂,何苦呢?”
索南达杰以前从不对盗猎者动粗,其他人吆喝吆喝,他还不高兴地说:“这
也是老百姓,不要粗暴。”但这一天索南达杰似乎变了个人,脸色铁青,愤怒地
将那些人拉拉扯扯,大声呵斥。
最后从火炕底下搜出两支步枪,有一支枪栓很涩,索南达杰用手去拉,纹丝
不动。他把枪交给金场一个老头,老头“哗”一下拉开,不费吹灰之力。
缴获了武器,西部工委撤出四道沟,谈论着那有蛮力的老头,老马说:“你
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他是打手队队长,常年不敢回家,回去后无数人找他报仇。”
他们出得沟来扎营,这才发现断粮了。索南达杰责备扎多没买够粮食,扎多
自觉理亏,说:“我回去借粮。”
扎多不喜欢舞刀弄枪,他放下冲锋枪,与司机进沟借了一袋面粉,返回营地
时,索南达杰迎上来,挥手要车停下。扎多下车兴冲冲地说:“索书记,我借到
粮食了。”
索南达杰铁青着脸问:“你的枪在哪?”
“放帐篷里了。”
“你干什么!”索南达杰喝道,像是平地打个惊雷,“我们是与犯人打交道!”
扎多一句话不敢说,急忙钻帐篷睡了。从这一刻起,索南达杰的脾气更加暴
躁。
他们已有二十来支枪,索南达杰把枪栓卸下来,将枪支和枪栓、弹夹分开,
塞到吉普车的座椅底下。
15日,一行人顶风冒雪来到可可西里最西北角的泉水河河谷,这里是青海、
西藏和新疆三省区交界处,顺河谷往前走,就会径直到新疆境内的鲸鱼湖。他们
在河床上发现了许多车辙,扎多兴奋地说:“这是一帮大家伙。”
这一天雪大风狂,大家早上没吃饭,好几个轮胎又爆掉,人们情绪低落,索
南达杰一直脸色阴沉,没人敢招惹他。
下午六点多钟,雪停了,远远望出去有几座雪山屹立。索南达杰乘吉普车顺
车辙往前直追,将两辆卡车甩到后面。追到一处河谷,这里弯弯曲曲,是个避风
处。索南达杰让司机停车,严肃地对扎多说:“你下车,等后面的车赶上来,告
诉他们在这里扎营,等我回来。”
扎多依言下车,看索南达杰的吉普车远去。白雪皑皑,山谷寂寂,天地间很
安静,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如果索书记碰到那帮大家伙,他单枪匹马,还不
被收拾了?”
他急跑到半山腰往远处眺望,吉普车不见了,只有雪地中的车辙曲曲折折隐
入山后。
两辆卡车赶上来,扎多告诉靳炎祖,索书记命令在此扎营。“但我觉得索书
记有危险,我们是不是追上他?”他问。
靳炎祖犹豫着说:“既然索书记让我们扎营,还是在这等他回来吧。”
靳炎祖是扎多念治多中学时的老师。在只有三个正式干部的西部工委,索南
达杰是他领导,靳炎祖是他老师,因此扎多总是服从者。但今天扎多做出反常举
动,他跳上另一辆卡车,“快,快!”他冲司机叫。东风卡车猛地窜出去,“轰轰”
的巨响回荡在河谷。
“东风”追出好久仍不见索南达杰的影子,天渐渐黑了,汽车减速顺河谷
前行,忽然前方灯光一闪,一个黑影冲过来。扎多一惊:盗猎者?急令司机停车,
挺起腰,将枪握紧。
来人很快冲到近前,车灯照耀下,却是索南达杰。扎多跳下车。索南达杰以
为来的是盗猎者,见是扎多,怔了一下,收起枪,跨上一步,手指扎多的头,声
色俱厉:“谁叫你来的!”
“天这么黑了,我怕你有麻烦……”扎多道。
“谁是县委书记?你,还是我?”索南达杰气狠狠地叫,“这是战场,只有
一个领导!”
扎多打个冷战。索南达杰比他高出一大截,气势汹汹站在面前,如同一座黑
塔。“他要打我了。”扎多想。
索南达杰继续大骂:“我不相信你们,我给你们枪,都不知道你们枪口要指
着谁!”
扎多小声说:“我带车过来,是想……”
“你带车?你说了算吗?你是领导吗?谁任命的?”索南达杰句句如刀。
扎多嘀咕说:“我以为你会有危险……”
“‘我以为,我以为’,你以为你是谁?你读过几本书?”索南达杰喷出的怒
火几乎要将扎多烧焦。
可可西里的寒风呼啸着,刮起雪花打在脸上,扎多苦苦熬着,可索南达杰狂
怒未止,扎多站在他面前,心里冤屈苦涩,悲愤难言。可可西里很苦,他这个习
惯受苦的孤儿都无法忍受,每次离开老婆孩子,心中又害怕又悲伤,生怕再也见
不到她们,但一有退缩之念就骂自己胆小鬼。可如此受苦,换来的是什么?
他从来没得到索南达杰的尊重,索南达杰总是骂他,骂他,连他系错了鞋
带都要臭骂。扎多仍然对他忠心耿耿,尽管后悔来可可西里,却从未下决心离开
他,今天也是为了他的安全,没想到又被欺辱。“我越待你好,你越欺负我!”扎
多灰心绝望,心里反生出一股力量:“你骂吧,我这一次出去可可西里,绝不再
回来!”。
扎多打定了主意,心神稳下来,反而淡定许多,不再辩解。索南达杰骂完,
说:“走,回去!”往吉普车走去。
扎多没跟他走,转身登上卡车。
索南达杰回身大喊:“过来!这才是西部工委的车!”
索南达杰坐副驾驶位上,扎多默默钻入后排,不料索南达杰不解恨,扭过头
来继续痛骂:“你们那一拨人,自以为看过几本书,就自以为是。你们知道什么?
你们什么也不懂!”他连扎多的朋友扎西和文扎也骂进去了。
“好好好,你骂吧,”扎多心想,“我再跟你,我不是人!大不了再回去当牧
民,没什么了不起的!”他由害怕、伤心、绝望,渐渐转为愤怒。
快到宿营地时,索南达杰忽又转身,将手指着扎多的鼻子,愤怒和剧烈的胃
痛令他的手颤抖着。扎多痛定思痛后,伤心像冰融为水,汩汩流出来。他甚至听
不清索南达杰骂的什么,只觉得自己太傻。有人警告过他,索南达杰只是利用他,
跟着他没有好下场,可自己仍然那么坚定地跟随他。
车慢慢行驶,车窗外一弯新月升起,照着白雪覆盖的可可西里,天地一片银
辉。车行至宿营处停下,扎多满腔怨气,操起钢钎去河边打冰烧茶。
靳炎祖走到索南达杰面前,也许想给索南达杰消消气,说:“我告诉过扎多
不要再走了,他根本不听话嘛。”
扎多再也忍耐不住,回头大喊一声:“你闭嘴!”
“你说什么!”索南达杰勃然大怒,如一头狮子般冲过来,右手将扎多手里
的钢钎抢去,左手“砰”一下推到扎多身上。
扎多冲上去,一把将索南达杰推得“噔噔噔”倒退几步。他像野牦牛一样豁
出去了,甚至想到了腰上的藏刀。
“你凭什么?我也是单位的干部,不是你儿子,你算老几?!” 他圆睁双眼,
恶狠狠地冲上司叫。
索南达杰愣一愣,喊:“你个小娃子,你要是长到我这么高,我嚼都不嚼就
吃了你!”
扎多的怒火倾泻而出:“我怎么就不如你?我不当官就不是人吗?我也是男
子汉!你能干什么,我就能干什么!你要是动手,我今天就跟你拼了!来来来,今
天就是两个男子汉来拼一拼!”
索南达杰看着他,呆在当地。
“你以为你是谁?你是县委副书记?你的椅子坐热过没有?你是被人家赶
到可可西里来的!”
扎多意犹未尽,用藏人中最恶毒的话骂索南达杰:“吃你父亲的肉!”至于索
南达杰的父亲就是他的“幸福老师”,却也顾不得了。
索南达杰忽然像小孩子一样低下声音说:“你跟我过不去不要紧,为什么要
骂我父亲?咱俩是一个村子,我靠得住的,不就是你一个人嘛,当年我从多少人
里把你挑来的?”
“没人愿跟你,你不就是看我孤儿好欺负嘛。”扎多叫道。
索南达杰说:“我把最好的枪给你……”
“别说什么枪不枪,”扎多喊,“明天我他妈的不拿了!”
“你还这么说!为了你们的安全,这是我一个个求来的,子弹也是我一颗颗
求来的,这些你都看到了……” 索南达杰说。
“我没看见!”扎多喊。
索南达杰彻底软下来,低声说:“这两年来,我在这里迈一步,你也迈一步,
我们在可可西里的每个脚印,我们受过的苦,只有你我知道,我老婆也不知道嘛。”
“我不知道!你少来这一套!”扎多喊,“你不就是利用我吗?我他妈的再也
不干了!再也不受你欺负了!”终于痛快了的扎多越来越有劲。
索南达杰气得胸膛起伏,怔怔地说不出话,忽然大喊一声:“你走!”
“好,我走!”扎多大叫一声,手持手电筒转身便往黑暗中走,他知道自己
单身一人走,不是饿死就是冻死,但在狂怒中哪还顾得上这许多。
索南达杰在身后喊:“那电筒是西部工委的财产!”
扎多闻言,将电筒举过头顶,奋力砸到地上,电筒立即稀烂。他抬脚便走,
一抹额头,满手的汗水。在摄氏零下四十度的冬夜,他全身火烫,恨不得索南达
杰过来动手,他扎多会往死里打!虽然他比索南达杰弱小得多,但愤怒激起的勇
气,让他敢以死相拼。
人们冲上来拉住扎多,靳炎祖也来劝:“我刚才只是随便说一句嘛。”扎多有
点不好意思,也知道自己往外走是死路一条,只好钻进帐篷。他吵完后脾气消了
一点,却也不想补救了,反正是撕破脸了,破罐子破摔吧。
索南达杰坐在帐篷里,用一条毡子将全身裹得紧紧的,缩成一团,脸上冷冷
的满是伤心绝望。靳炎祖给他倒杯热茶,问:“要不明天休整一下,修修轮胎?”
“别问我,”索南达杰说,“我不是领导了,我管不了了。”
他打开包掏出一大把药片,一般人吃四片,他是一次十六片,一把一把地咀
嚼,如牦牛吃草一般。他不喝水,也不吃饭,如同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不是
那个40岁凶巴巴的壮汉。
管他呢!扎多吃完饭,将铺盖收拾好躺下便睡,平时他负责整理索南达杰的
铺盖,今晚理所当然不再理会。其他人很尴尬,帐篷里气氛比外面还要冷峻。
索南达杰一夜辗转反侧,扎多却睡得酣畅,这一夜昏睡如同一盆冰水浇到头
上,将怒火熄灭,扎多早上醒来突然觉得不好意思:索南达杰来可可西里不是为
私利,是为了家乡,我和他是家乡人,他又是我的老师,他又病又累,就是打我
一通出出气又有什么了不起?我为什么沉不住气?
索南达杰起床后自己收拾被褥,装到口袋里。那是重活,平时是扎多帮他做
的,在海拔5000米的地方,爬上卡车,将东西递上去扔下来,就是扎多这样的小
伙子也勉力支撑,需要时不时停下歇一阵。看索南达杰喘着粗气艰难地收拾行李,
扎多一下子想通了:这么可怜的人,我何苦再添他烦恼?
又快断粮了,索南达杰拿起枪,开车去打猎。他们本是在保护野生动物,但
现在不打猎就要饿死。扎多看索南达杰孤单的车影远去,越来越后悔,忽然觉得
索南达杰没错,全是自己的错。
上午11点钟,索南达杰回来了,没打到什么猎物。大家急忙倒茶给他,他坐
在毡子上,不喝水,不说话,只是捂着肚子扭头看着地下。扎多知道他的病有多
严重,亲眼见他在可可西里痛得死去活来。就在这次进可可西里前,他对扎多说,
以前在索加,冬天把冰块放胳膊上,看着胳膊冒热气,还是觉得全身火热。“现
在不行了,穿着羊皮裤还是觉得冷,唉呀,40岁了,人老了,不行了。”他说。
扎多说:“是啊,上一次赛马会上你穿着公安制服,我当时感觉你怎么连衣
服也没撑起来,没那么魁梧了。”
“是啊是啊,老了老了。”索南达杰感叹道。
索南达杰低头坐着,显得苍老孱弱,扎多偷眼看他,越看越难过,终于鼓足
勇气走过去说:“索老师,我昨天错了,对不起。”
索南达杰将头扭向一边说:“算了,别来这套了,我们两个这辈子就这样了,
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
扎多蹲在他面前,低着头,手抠着地下的土,眼泪一串串滴下来,打湿了地
下。索南达杰抬起头,眼望远处说:“别这样了,你昨天说得很清楚了,我们各
走各的路。”
扎多不知道说什么,“吧嗒吧嗒”掉着眼泪。索南达杰忽然端起杯子喝了口
水,好像一下有了精神,喊:“韩师傅,今天修修轮胎吧,我们休整一下。” 扎
多知道他不生气了。
人们听他开始说话,无不大慰。恰在此时,轰轰的马达声传来,还没回过神
来,一辆吉普车已冲到跟前。人们手忙脚乱操起枪大喊:“停车!”吉普车迟疑了
一下,猛地加足马力冲过去。
人们举起枪冲吉普车轮子“啪啪”射击,索南达杰跳上自己的吉普车,大喊
一声:“注意后面!”吉普车“轰”地一声追了下去。
扎多拿着枪冲来路紧跑几步,果见有烟尘滚滚而来,是一辆卡车。那卡车司
机来到近前,见面前五六个汉子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自己,戛然停车。人们将车里
的几个人拉下来绑起,上车一看,满车血淋淋的羚羊皮。
索南达杰押着逃跑的盗猎者回来,扎多将昨天的气全撒到盗猎者身上,穷追
一个家伙,狠狠踢了几脚,那人吓得钻到吉普车底下,扎多一脚踢过去,“当”
一声踢到车上,“啊呀!”扎多大叫一声,脚几乎骨折,痛入骨髓。
这一仗抓获盗猎者八人。扎多存了警惕之心,跑到河对岸,那里看得更远,
见又有烟尘一路而来,“啊,又来了!”他大叫。
一辆卡车开过来,见有人用枪指着他们,立即放慢速度,人们以为要停车了,
可车开到跟前突加油门,横冲而过。人们一边躲避一边噼里啪啦开枪,水箱打破,
玻璃“哗啦啦”打碎,轮胎也被击中,汽车一头栽在路边,汽油哗哗地流出来。
扎多想,电影上打中油箱总会起火,看来并非如此。司机一侧的驾驶室门上有三
个弹孔,人们把司机拖出来,他“哎哟哎哟”地叫着,原来大腿中了一枪。
又是一车血淋淋的羚羊皮。
扎多把司机拖进帐篷,发现伤口青青的,并没流血,正想怎么包扎,远处又
冲来一辆吉普车。索南达杰将皮大衣扔到地上,手拿小口径步枪冲上去将车截下。
过了一会儿他觉得冷了,对扎多说:“把我衣服拿来。”扎多奔跑着去拿大衣,心
里很高兴,索南达杰又理他了!
这一仗又抓获12人,缴获一支火枪、一支改装半自动步枪、9支小口径步枪
和3000发子弹。
司机才扎西悄悄对扎多说:“韩伟林打了很多子弹,应该节省着用啊,不知
道还要遇到多少人呢。”韩伟林手持冲锋枪,一射一梭子弹,其他人只是一枪枪
地打。
扎多想到驾驶室门上的三个枪眼,一个念头一晃而过:“原来是他打伤了司
机。”
盗猎者全部拿下,大家欢呼雀跃。索南达杰悄悄问扎多:“司机腿上那一枪
是谁打的?”
扎多说:“可能是韩伟林吧,听说他冲车打了一梭子。”
索南达杰沉吟一下,肯定地说:“是我打的。他们讨厌得很,我就对着门上
打了三枪。”
扎多怔一下,心想:“他是不是要抢功?”
索南达杰悄悄说:“你回到治多千万别说是他打的。他是老百姓,是我们拉
来当向导的,如果这些人报复他,他就没法混了。我们是政府人员,没事。”
扎多呆在当地。枪声甫歇,索南达杰居然想得那么深远。
十八 英雄之死
扎多手持冲锋枪,命令当天抓获的20个盗猎者面对悬崖,每人相隔三四步跪
下。这20人都来自西宁附近,没有一个藏族人。西部工委的人急急埋锅造饭,他
们在缴获的吉普车里发现一只刚打死的藏羚羊,身体还温热,西部工委断粮了,
正好煮肉吃。
那些盗猎者被可可西里折磨得不成人样,戴着破毡帽,只露出两只眼睛,胡
子拉碴。有些人的裤子撕开了,用绳子捆扎着。有个高个子得了高原肺水肿,不
停咳嗽,看样子快要不行了。这种病是在高原地区急剧缺氧而引起,应立即下高
原治疗,严重者会死亡。
太阳快落山了,大家搭起两个帐篷,西部工委的人和前几天抓的盗猎者住一
个帐篷,扎多将新犯人押入另一个帐篷。西部工委只有一副手铐,却有20个新犯
人,也不知道该铐谁,干脆谁也不铐。索南达杰钻入犯人帐篷,扎多持枪跟着。
索南达杰温言抚慰说:“你们是犯了罪,但也不要紧张,只不过杀几个动物,
也没杀人放火,只要好好配合我们,罪行不严重。”
扎多知道索书记在极力安抚他们,使之不起歹意。就凭几个工作人员押解20
多个不法之徒横穿可可西里,不测之险太多。
20人中,受伤者的哥哥穿得最干净,戴一顶牛皮帽子,别人对索南达杰点头
哈腰,但他一句话不说,恨恨地盯着索南达杰。扎多隐隐觉得这个家伙很危险。
索南达杰出了帐篷,命令将一辆东风车开动马达,车头对准帐篷打开车灯。
这辆车时好时坏,他生怕过一个寒夜之后再也发动不起来,因此不能熄火。他喊
来扎多、靳炎祖、韩伟林和才扎西在车里开会,很严肃地对向导说:“韩伟林,
我正式宣布,你现在是我们西部工委的干部。”
大敌当前,他要团结更多的人。
韩伟林提议,明天开拔时以租来的那辆“东风”开路,这样可给车队限速,
不允许超车,索南达杰坐吉普车押后以保车队安全。大家觉得有道理。
突然一阵哀叫声传来,大家钻进帐篷,受伤的司机痛得滚在地上,被哥哥紧
紧抱着。情况紧急,必须立即送伤员出去治疗。西部工委又开会讨论,扎多提议
索南达杰带伤员先走,其他人押犯人殿后。索南达杰沉吟不决,他担心自己的人
分开更加危险,最后说:“扎多带两个伤病员先走,到格尔木医院,我和其他同
志押犯人。”
如果索南达杰先走,那么永远留在这里的就不是他,而可能是扎多了。
索南达杰把77式手枪给扎多,问:“你会不会用?”扎多说会,但没敢说走
火的事。
“你试给我看!”索南达杰命令。扎多装弹演试。索南达杰又细细教他怎样
用保险,要他不要怕手冷,必须二十四小时持枪。他低低而坚决地说:“万一他
们有什么动静,不管三七二十一,干掉!天塌下来我撑着!”
扎多觉得索南达杰过于紧张了,他后来才知道,对于形势的险恶,索南达杰
比他清楚得多。
索南达杰细细叮嘱:如果迷路了,要认准北极星,要是阴天,就看地上的冰
块,哪边化得多一点就是南方。如果发现一丛草,哪边草密一点也是南方。“如
果真的迷路,他们就是不打死你,你自己也活不下来,要是走错了二三十公里,
汽油不够用,也回不来了。不要看车印,那也许是自己的。记住,所有的山和河
都是东西走向。”
索南达杰安排扎多坐后排的右边,肺水肿病人坐副驾驶位,伤员坐扎多左边,
这样扎多可以持枪监视两人。
伤员的哥哥突然冲进车里,他也要跟着走。扎多劝他不要去:“我们会救你
弟弟的。”
“我弟弟要是死在路上,连个念经的人也没有,我可以给他念经。” 那人叫
嚷道。
他说得也有道理,索南达杰发了脾气,说:“把你的手铐上,一起走吧。”
盗猎者中跑出一个人拉住伤员的哥哥说:“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怎么办?”
看来伤员的哥哥是一个头目,其他人怕他跑掉。他只得下车,哭着抱了一下
弟弟。
索南达杰又把扎多叫到一边,从口袋里把所有的子弹掏出来,他的药片和子
弹混在一起,扎多从他掌心挑出子弹,索南达杰拍拍他的肩说:“一定要活着出
去。”
他转头对肺水肿病人厉声道:“你好好跟着扎多走,如果动了他一根毫毛,
我下半辈子不当书记了,专门抄你的老窝!”
扎多的车慢慢驶离营地,回头看,索南达杰还站在那里看着他。经过昨天的
争吵之后,在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他与索南达杰才有那种他所盼望的兄弟情谊。
扎多又回头看一眼,索南达杰仍在,母亲被牦牛驮着离开他的情景,一下子
回到眼前。
扎多走不多久果然迷路了。雪花纷纷扬扬,星星看不见,山脉也看不见。索
南达杰还教过他,实在辨不出方向,就原地不动。可留在这无人烟的可可西里,
岂不是等死?再说再拖三天,两个伤病员必死无疑,还是硬着头皮往外冲吧。
没多久,车也出了毛病,机油和水混到一起,走走停停。扎多问:“我们的
速度和手扶拖拉机相比,哪个快?”司机才扎西说:“当然拖拉机快。”
更糟糕的是吉普车的水箱漏了,四人轮流往水箱里小便,吉普车像蜗牛一样
往300多公里外的青藏公路挪动。小便很快没了,他们把雪塞进水箱,好在大雪
下个不停,扎多一直咒骂的坏天气救了他们的命,如果不是所到之处都在下雪,
他们必被困死。
这正是可可西里全年最冷的时候,大约摄氏零下40度,雪塞到水箱里不化,
他们用喷灯来烧化。喷灯需用大量的汽油,他们的汽油迅速消耗,扎多的心渐渐
往下沉,不知汽车能不能坚持到五道梁。
吉普车在可可西里踉踉跄跄了两天之后,1月18日晚上,终于快接近青藏公
路了,才扎西突然说:“索书记不好了,索书记很危险。”
扎多说:“没事没事。”他跟索南达杰在可可西里征战11次,总能化险为夷,
“索书记身经百战,没问题。”
才扎西一直嘟囔道:“我不舒服,很不舒服,可能索书记完蛋了,索书记不
好了。”扎多后来才知,那恰是索南达杰出事的时候。
才扎西原来是和尚,后来还俗,这次去可可西里,行至西宁时告诉扎多,
他梦见治多县一个小伙子的床被人劈掉了,“他可能完蛋了。”他说。他们在可可
西里时,那人果然在治多被人砍伤。
才扎西是第一次进可可西里,他走到结古镇的时候,听说秋吉活佛在此,赶
忙去见他。他知道索南达杰不喜欢求神拜佛,不敢问他。他问扎多去不去,扎多
想去,秋吉活佛不但是扎多的上师,也是他父母的上师,“扎西多杰”这个名字
也是秋吉活佛取的,但他害怕索南达杰批评他封建迷信。才扎西回来时,手里拿
一个打了结的黄色哈达,是活佛给他的。
秋吉活佛还送给才扎西一些盐,那是十世班禅大师1989年圆寂后,喇嘛们用
来擦他的法身的,在藏传佛教信徒来看,这也是极珍贵的宝物。才扎西分了一点
给扎多,扎多偷偷藏起来,不敢让索南达杰知道。他相信,自己身上有了佛的加
持。
扎多与索南达杰一样,从小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但与索南达杰不同的是,1981
年6月这里宗教恢复时,扎多19岁,仍在治多中学读书。他虽然对佛教接触不多,
但世界观尚未成型的心灵不拒绝本民族的传统信仰。
索南达杰出事后,扎多一遍遍回忆那些似有若无的先兆:他们从玉树向西宁
出发时,过黄河源玛多野牛谷,发现右边不远处有一只狼。牧区人认为,男人出
门遇到狼和鹰非常吉祥。但索南达杰不管这些,他一枪打断狼的脊梁。他把枪递
给扎多,让扎多把狼打死,扎多不干,他觉得狼太可怜了。才扎西也不打。索南
达杰骂他们:“封建迷信!”韩伟林一枪把狼崩掉,剥了皮,到了西宁,索南达杰
把狼皮送给靳炎祖的父亲做褥子。
扎多后来对一些牧民说起此事,牧民们说:“哎呀,太不吉利了,你看出事
的三个人,索书记、靳炎祖和韩伟林,一死二伤,都跟这只狼有关系。”
在黑夜沉沉的可可西里,扎多的吉普车缓缓挪动,终于汽油耗尽,颓然趴下。
两天的折磨后,伤员和病人已半死不活,才扎西和扎多也几乎瘫痪。油箱里一滴
油也没有了,座位底下的副油箱也见了底,他们把副油箱拿出来,将它斜立,将
喷灯里仅余的一点油倒进去,汽车艰难地开起来,当它耗完最后一滴油时,刚刚
走到五道梁!
扎多命不该绝。假若这车真在可可西里抛锚,他与才扎西不是死于严寒与
饥饿,就是死于身后的匪徒之手。
扎多带伤病员离开后,1月17日早上,索南达杰带车队出发,前方是租来的
卡车,后面是西部工委的北京吉普,中间夹着几辆盗猎者的车。风雪交加中折腾
一天只走很少的路,天黑后便宿在大雪峰上。索南达杰让卡车车厢上的盗猎者下
来,坐在驾驶室里,否则会冻死。他自己驾车出去寻路。
这些盗猎者中后来被抓住的人供认,他们夜里悄悄商量,想把索南达杰吉普
车下面的机油帽拧掉,这样第二天开不多久机油漏掉,索南达杰困住,他们乘机
逃跑。可晚上一直没机会下手,索南达杰手持冲锋枪守夜,一夜没睡。盗猎者于
是密谋了另一方案――把西部工委的人抓住,再赶上扎多,抢走伤员。
这一夜奇寒难忍,索南达杰走到靳炎祖和韩伟林跟前问:“有没有冻坏脚?”
给他们脱下鞋来替他们揉脚,生怕二人入睡后冻伤。如是者一夜三次。
18日走了大约四五十公里,来到太阳湖附近的马兰山,此处地面犬牙交错,
北京吉普颠簸严重,索南达杰已经三天没吃饭,几天没睡觉,身体极度虚弱,受
不了颠簸,于是坐到老马的卡车上。卡车比吉普车平稳一些。西部工委的北京吉
普里只韩伟林和靳炎祖两人,以及所有的资料、笔记、地图、行李和几十条枪。
行至太阳湖西岸时,索南达杰所乘卡车两个左轮爆胎,索南达杰对韩和靳
说,加速前进拦住车队,让他们烧水做饭,“几天没吃饭了,一会儿我们过来喝
个热茶。”
靳和韩领命而去。晚上8点,他们在太阳湖南岸赶上大车队,让租来的车去
接索南达杰,其他所有的吉普车和大车排成“一”字形,他们则将西部工委的吉
普车停在车队的对面。“好好好!”盗猎者连连答应。
韩伟林坐在驾驶位上,下体裹着大衣,冷得要命。太阳要落山了,可可西里
能将人轻易冻死。靳炎祖好久没见那些人下车烧水,对韩说:“我去看看。”他把
冲锋枪放座位上,挎着一把手枪径直走向中间的吉普车。“你们怎么不烧水?”
他问。
一人下车说:“水烧着呢,局长,外面太冷了,进来坐。”他们都喊政府的人
“局长”,也不知哪来的规矩。一人在吉普车里拿喷灯喷着火,火上是一个铁杯
子,里面的水快冒汽了。
靳炎祖好几天没喝水吃饭,那杯热水具有巨大的诱惑力,于是他径直上了
后座。副驾驶位上一人急转回身,一把抓住他头发,旁边的人抓住他胳膊,外面
的人打开门,将他三下两下拉出去,正想挣扎时,一个铁棒砸在腰上,将他打翻
在地。
韩伟林正在车上昏睡,什么也没看见。一个盗猎者走过来招呼:“我们茶烧
好了,你把碗拿过来。”
韩伟林比靳炎祖警惕,说:“不要了,我不喝茶,”他又补了一句,“再说我
也没有碗。”
“没关系,我们有,给你端过来。”
那人一手端着碗开水,一手托着碗炒面过来。韩伟林把冲锋枪放副驾驶座上,
打开车门,两手去接水和炒面,眼看要接到时,那人手一松,两只碗掉在地上,
韩伟林“啊哟”一声,那人顺势抓住他的双手往外急扯,韩伟林腿上裹着大衣,
无法借力,“扑通”摔倒在地。一盗猎者从另一边打开门,拿起冲锋枪,七八个
人围上来毒打,打昏过去,醒来再打,很快身上血肉模糊。
一个年轻人说:“干掉他!”一个老者劝住说:“人不要害,人不要害。”意思
是不要杀人。
盗猎者将两人扔到西部工委的吉普车里,韩伟林被反绑在驾驶座上,嘴里塞
了床单。靳彦祖被反绑在后排座上,头被狐皮帽套上,挡住了眼睛。韩伟林虽不
能动,但眼睛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看盗猎者拿出吉普车里的几十支枪,装上子弹。
眼看他们人手一枪,排兵布阵。
眼看他们将车发动,一辆辆车排成弧形,面对索南达杰来的方向,形成半包
围圈。
眼看车灯熄灭,可可西里陷入沉默和黑暗,像死亡一样令人窒息。
眼看远处车灯闪亮,索南达杰来了!他的车在车阵前50米停下,过了几秒钟,
索南达杰下车,像是有所警惕地慢慢走过来。
眼看盗猎者们慌乱起来,举起枪,枪口对准他。
索南达杰下车前,他的司机听到他自言自语:“可能出事了。”他拔出那支生
锈的54式手枪,“太大意了。”他说,然后走上前去。
伤员的哥哥从对面走过来,好像与他打招呼,走到跟前,那人突然一个虎扑
将索南达杰抱起,两人撕打起来,只见索南达杰一下将其摔在地下,抬手一枪,
那人再也不动。54式手枪居然打响了!
枪声“叭叭叭叭”响起,一排排子弹射向他。所有车灯打开,照着索南达杰。
他手持54式,冲那一片车灯射击,就像舞台上的孤胆英雄,又像一只藏羚羊,在
灯光照射下失去视觉,任人枪杀。索南达杰似乎中弹了,一条腿跪下,艰难爬起
绕到车后。人看不见了,但枪声持续,韩伟林和靳炎祖不断听到“哗啦”、“砰砰”
的声音,那是子弹击中汽车。后来方知,索南达杰凭一支旧枪打烂了大部分车灯。
枪不响了,可可西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过了好久,一个盗猎者冲索南达杰的卡车司机喊:“把车开走,要不吃肉喝
汤一块干!”
那司机“轰轰”地将车开走,灯光下,只见索南达杰匍匐于地,右手持枪,
左手拉枪栓,怒目圆睁,一动不动,犹如一尊冰雕。
没人敢过去。即便死了,他也令人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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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gs:刘鉴强 《天珠》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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