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香格里拉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古老偏僻的纳西族村落。村里所有的人都姓“和”，从外村婚嫁进来的人都很乐意的改姓为“和”。习俗成规，连派出所办理迁移户口的工作人员，在办理此项业务时也是煞有介事，他们恭恭顺顺地按照申请在新户口本里填上“和××”。现代文明发展到村有小车户有电视的今天，在这个村子中连最细心的人也找不出一面镜子，老百姓使用的生活器具大都是木具——木缸、木盆、木碗、木勺……古老的器具在风吹日晒的木楞房里发出黑黢黢的光，诱惑着人的思绪懒洋洋地漫入古老幽远的时空。

数百年前，村中有一对夫妇，他们善良敦厚，为人古道热肠。哪家有困难，他们的友谊之手就伸到哪家；村中需要修桥补路，夫妻俩的身影总是第一个出现；他们的人格是村民的典范。左邻右舍无人不尊重喜爱他们。他们的生活需求不高，所以内心总是很坦荡豁达。美中不足的是，夫妻俩一直没有子女，多年来他们求医找药，烧香拜佛都无济于事。

         光阴荏苒，岁月象冬夜般给夫妇俩慈祥的两鬓打上了白霜。漫漫长夜，夫妻俩对坐火塘边，几个小时的无语之后，丈夫开口说：刚结婚那几年，我们像雪原上的狼夫妻，一无所有但快乐无比;现在我们吃穿有余，却整天愁眉苦脸……沉默半晌，他又说：罪魁祸首是我们心里面那个该死的念头（他烦躁地挥了一下手，仿佛要把那个念头挥走似的）。我们干活时，想着要孩子，闲下来想着要孩子，吃饭要孩子，走路要孩子，连睡了也梦着要孩子……这样下去，我们的日子还有啥过头！从现在开始，我俩像铁板钉钉一样定下来，不要再去想着要孩子了。都这么一把年纪啦，古往今来，从来就没有石头开花的。再说，我俩现在有吃有穿，我们手脚有劲，可以干活。其中有个有病时，另一个可以照顾，干嘛一定要有后呢？将来，我们动弹不了时……就去西方极乐去呗!老婆心里想：每次你都重复这几句老掉牙的话，不想，不想，不想。之后，首先管不住自己心的人还是你。她嘴里却说：就这么办，一言为定。夫妻俩达成了口头约定。但是，起早贪黑、办生产过日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靠后养老、盼子取乐的观念根深蒂固，老之所依啊！他俩按照约定自欺欺人、装模作样、似是而非地过了好长一段日子。最终，农民驱乐避苦的天性占了上风，夫妻俩一心一意想要一个孩子的愿望渐渐淡化了，日子又开始过得有滋有味。“[-page-]”

       事与愿违。有些意外使人觉得是从天而降的。当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告诉妻子怀有身孕时，夫妻俩禁不住嗤之以鼻。后来，老婆的肚子渐渐凸了起来。有一天，他的肚子被顶了一下，她瞥了老头子一眼，嗔道：看来真要石头开花了！老头子高兴的时候总是说不出话来，只会哈哈大笑。笑完之后，夫妻俩严肃认真地合计了孩子降生之前的这一段日子——所有的工作都必须围绕在“不能动了胎气”这个中心来做。夫妻俩小心到了甚至连讲话都压低了嗓门。老俩个白发苍苍的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喜不自胜的情景，令村中儿女成群的老人羡慕不已——过去干嘛不计划来个老来得子呢！

       孩子终于降生了，比预期的日子提前了两个月，是个女的，夫妻俩给他取名“阿五咪”。全村人都为老俩高兴。孩子长的很丑，村中有经验的老人说：孩子生下来时都是丑的，后来就越长越漂亮了。而且，小时候越丑的长大以后越显漂亮。

可是，阿五咪丝毫没有越长越漂亮的迹象。相反，她越来越丑陋了。三岁以后，人人都看出她的丑陋是不可逆转的，她的面部严重的凹凸不平，五官生得奇形怪状，一旦笑起来，五官狰狞，令人生畏。而她的声音又是出奇的悦耳。

天下没有父母会嫌弃自己丑陋的孩子，夫妻俩老来得女更是如此。他们一心一意的想着要自己的女儿快乐，想着要她幸福。他们想方设法满足她的愿望，当她生气地时候，夫妻俩像奴仆在女皇面前一样，变着法子让她高兴，只要她高兴了，夫妻俩也就跟着高兴；只要他们一家人高兴了，全村的人都会为之高兴。

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她有些任性，但非常快乐。“[-page-]”父母疼爱，村民关心，她有着许多农村孩子艳羡不已的能够健康成长的乐园。可是，两个老人又开始担心起来，爱美是每个女孩子的天性，想知道自己的模样、喜欢照镜子是每个女人本能驱使。假如女儿长大后，知道了自己丑陋的面孔，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女儿天天在身边，音如歌面如魔，老俩对女儿的担心越来越重，这种担心盘桓心间，挥之不去，假如能有一面镜子，使她照起来多少好看些，那该有多好呀！——老俩无可奈何而又天真地希翼着。有一天，老汉说：这些年不是有村人讲，我们村后面的群山之中，住有一个仙人，上山打柴的樵夫偶尔会看见他飘浮的身影，但谁也没有看到过他的真面目。是不是找找他，看他能不能做出一面能使女儿照起来会好看一些的镜子。老婆愁兮兮的说：如今，我俩都老了，但还没有昏聩到连村子里的谣传都相信的地步。再说，神仙是拿来相信的、拿来烧香膜拜的，怎么能够找得到呢？更何况做镜子了。夫妻俩意见分歧，但最终还是统一到老头子的天真和固执上了。

第二天，老头子背着干粮上山了，一心想让女儿快乐的他像一个老猎人一样崇山峻岭中呼哧呼哧的游寻。历经50多天的艰辛之后，他居然在风光俊逸的大山之中遇到了仙人。他喜出望外，叩头不迭，老泪纵横的向仙人诉说了自己的愿望。更令他喜出望外的是仙人的一番话：我不是仙人，我是人……几十年没有跟人讲过话了，今天就索性跟你讲个痛快，我家祖籍苏州，历代相传的工匠艺人，我十九岁那年被招入皇宫，在宫廷20余年，起房盖屋、水榭楼阁、玩物器皿、雕梁画栋、绘画描绣，样样琢磨样样做，多年的积累，使我的手艺出神入化。我成了皇帝身边第一受宠匠人，我的身心都交给艺术之神了，不想升官发财，也不想娶妻生子，艺术就是我的一切。从这方面讲，你们冠我的“仙人”称号倒是有几分神似。皇帝越来越骄横跋扈，达官贵人的生活骄奢淫逸，宫廷的气氛不堪忍受，令我窒息。作为匠人我需要有精神自由，需要有自己的空间——这些东西讲给你，你也不懂。终于有一天，我响应了心灵的呼唤，逃出了宫廷。皇帝恼羞成怒，通缉令发的全国都是，我不远千里逃遁到你们村后的深山之中。在这里我很自由，除了偶尔信手在巉岩上作点岩画，或一只动物、或一片树叶外，我再也没有动手做过什么，我只是在想象中构造制作我的艺术作品，同时拿它们与大自然的杰作相媲美，那么精彩有趣令人陶醉令人升华，这些体验你是不懂的。另外，我喜欢这里的老百姓，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纯朴善良，他们随性而歌，歌声有时候会飘到我的心里。你们两口子的喜怒哀乐我一清二楚——人世间啊！……哎！我就满足你的要求，给你的姑娘做一面镜子。两个月后，你来我住的这个山洞里取。

两个月后，老汉在山洞里拿到了镜子，他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么精妙绝伦的镜子，仙人已不知去向，他留下了一封信：感谢你们一家三口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镜子做好了，作这面镜子我很快乐，比给皇帝干活快乐多了。它是我所有艺术成果的结晶，也是我一生智慧的结晶，我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理想的艺术品，相信它会使你的女儿变得很漂亮。但是，祸福不得而知……祝你们一家三口幸福。从此以后，仙人下落不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的身影。“[-page-]”

正如仙人所言，镜子使阿五咪变得很漂亮。不但是很漂亮，简直是貌若天仙，两个老人听着女儿快乐的笑声，他们也很高兴。大家都把家里的镜子打碎，洗脸铜盆换成木盆，他们还编了故事，说女孩子不兴到水塘边去照自己，那样就会变得很丑……大家都很默契的不让阿五咪发现真相。

阿五咪常坐在家中照镜子，她陶醉在自己的美丽之中，那虚幻的美丽让她不能自拔，她在孤芳自赏中渐渐成熟。她很矜持，因为全村的姑娘没有一个有她那么漂亮；她很恼火，村里那么多小伙子，竟然没有一个向她示爱，哪怕是很随意的带点渴慕的一个眼神也行嘛，难道小伙子洞悉了她的内心世界，知道了她的想法：自己的美丽超凡脱俗，村里这些俗气的小伙子那里般配得上……她就这么在期盼和苦恼中度过了几年，两个老人也在期盼和苦恼中度过了几年。

终于有一天，家中来了媒婆，两个老人忙不迭地把媒婆迎到家中，让她在火塘边上八位上坐下，倒茶、煮米酒、摆点心伺候他。阿五咪不以为然，她认为对人礼貌是应该的，但过分殷切有损她的花容月貌。媒婆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着，她把阿五咪的美貌大大赞扬了一番，然后说村中的老五愿意到他家做倒插门女婿。阿五咪心里咯噔了一下，老五是村中最老实巴交最没出息的小伙子，讲话结结巴巴，相貌太过于一般，村中许多姑娘都看不上眼，怎么会把他介绍给自己呢？更让人气恼的是，父母表现得非常乐意这门亲事，他们居然还在一旁帮衬，说老五这好那好。媒婆根本就不容阿五咪发话，她头头是道地开导着阿五咪。最后，媒婆作了总结性发言：自古以来，鲜花都是插在牛粪上的，牛粪上的鲜花会越开越艳，这句话多少给了阿五咪一些慰籍——一门亲事就这样敲定下来。“[-page-]”

婚礼举行的简单朴素，全村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喜气，歌声在村子上空飘荡着，时而倾诉着父母把儿女养大成人成家，思想情感可以自由飞翔的难舍之情，时而叮嘱儿女今后要怎样勤劳从善、规矩做人，时而又抒发儿女喜结良缘的喜悦。

人生什么苦，

养儿育女苦。

一年腹中装，

三年背上跨。

……

人生什么乐，

养儿育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