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姐拉粗帮她转交了纸条的那夜,央措活脱脱仿若历经了一个世纪。努力平静开开合合合合开开的心扉做完作业,慢得像蜗牛般的时间只爬了一半。只好再次沉下来,写了一篇长长的、含沙射影、概念模糊、只有她自己才看得懂,甚至多年后,就连她自己也未必看得懂的日记才熬到下自习。洗脚时,盯着自己好像是从哪里借来的脚直到水凉了才反应过来,躺在床上,不管是睁着眼睛还是闭着眼睛,眼前都是扎西的脸……
次日一早,央措燥热难耐地跑到扎西进教室的必经之地佯装背书,以恭候他出现,脑子里活跃着数种可能会出现的结果,可每一种结果她都没办法平静地想透,又被另一种或几种想法冲乱……
终于,扎西的身影远远地出现在了操场边,央措的头嗡的一声像是爆炸开了,如鼓击的心跳扯得她太阳穴直生疼,她把持住自己颤抖的身体,定定地注视着扎西渐走渐近,央措鼓足勇气看着扎西的眼睛,然而扎西一见她,就厌恶得不能再厌恶地狠剜了她一眼,扭头便大步流星离去。央措顿时如坠冰窟又如遭雷击,像个白痴般呆立住,王娟摇曳着高佻的身姿飘到她面前又远去,她橘黄色的夹克衫在晨光的照耀下闪着骄傲的金光,随着轻盈脚步愉快摇晃的马尾辫,像是在嘲讽央措这个天下第一大花痴……残忍不堪又粗鲁无情的现实,瞬间焚毁了央措的世界,听着老师讲课,老师的眼睛会突然变成了扎西的眼睛,朝她剜来,班里的男同学怎么都在用扎西的那种眼神剜她,讨厌她……
这始料未及的一剜不仅彻底剜掉了央措的尊严和骄傲,还让她沦陷在了终极追问中。她一有空就傻子般盯着镜子,看那张流泻出与真实年龄极不相称的忧郁的脸,眼神虽然暗沉灰色,倒也不失秀美,海棠花般的脸颊虽颓靡却依然盛开……毫无疑问,央措是漂亮的,读小学时,院子里的大人都说她美丽如电影“孔雀公主”的女主角。可为什么学习好长相好的自己,不仅换不来扎西丁点的好感,还让他那样讨厌呢?央措把眉头都想成了折叠扇,总算找到一个足以让她平静到消沉的理由,自己的穿着太过寒酸!因为妈妈说:“我让你到学校是去念书,而不是去比美。”于是,不是去比美的央措不仅天天穿姐姐穿小了的旧衣服,还不时穿着补了屁股的裤子去上学,屁股上醒目的补丁常常难过得央措直想逃学。哼!什么“小孔雀,真美丽,看谁穿的花花衣……不比穿戴比学习,看谁学习得第一!”扯蛋!没有了表面的美,人家理都懒得理你,谁会耐烦来关注你的心灵和成绩!
信念的颠覆击得央措再也翻不了身。可是冤家路窄!学校偏在这时成立了合唱团,说是要为晚会“一二·一”献礼。央措,扎西,王娟都被选中,特殊的环境逼得央措无法不去注意扎西和王娟的举动,而每一次的关注,在她心里划过的都是一道又一道疼痛难忍的波。
在一个暮色深凝的周六,央措竟然看见王娟坐在扎西的单车后坐上,手还搂着扎西的腰,这个不经意间摄入眼里的画面,不仅把央措的心扔进了绞肉机,还就此永远地储存在了她的脑底,为央措后来鬼使神差地干出一系列另所有人不可思议的事奠定了坚实的情绪基底。
央措彻底颓废,连“人依旧,岁月流转……此情永不能忘”这样的歌都没有力气再唱,从早到晚呆坐在教室里出神。被寒风苦雨迅速催熟了的13岁女生央措顿悟:人被伤到极致时,已经不会再多愁善感,更不会有心思去伤春悲秋怨天尤人。人还有力气挣扎的时候,不管他用什么样的方式在挣扎,其实都说明他还在争取,还在战斗,因为他心中的希望之火还没有熄灭。再也不想感受有关扎西的她,从此不愿再跨进初9班,与其选择承受无尽的伤害和痛苦的回忆,还不如一个人悄悄躲起来,舔干自己伤口上的血污,慢慢等待着伤口愈合。
嘴里骗着舅舅去上晚自习,事实上却是四处流浪荒废时光。锦康的冬天是早产的婴儿,才进入十月中旬,高原柳、柏杨树就已经落光了黄叶,破败地散落一地,绿毡似的草甸在一周内就迅速变得枯黄萎败,弥漫着浓浓的萧瑟感,信步走在天地间,听着脚下生命被折毁时发出的卡嚓声,无尽的悲凉让人寒心至极!坐在昨天还是碧水绿树,今天就树骷髅环抱水草垂死挣扎的鱼塘边,央措被眼前的沧桑和寂寥催得泪如雨下。躺在干枯的草坝上,呆望着或明或暗的天空形状各异的云朵自由自在地移动组合,组合移动,直到隐退。
一天黄昏,央措在学校大门外碰到了班里的汪秋菱。教师子女汪秋菱因为学习差教养差又优越感过头,从来都让央措避而远之。可今天,央措竟然主动和她打了招呼:“汪秋菱,你在这里干嘛?”
汪秋菱头一歪说:“我爸爸要我到初5班去上晚自习,我不想上,就逃到这里来玩了!”
“我也是,我才懒得去初9班上自习,骗着我舅就跑出来玩了!”央措悻悻地说。
汪秋菱说:“就是,在人家班里上自习,多不自由,走,咱俩到街上玩去。”
央措立马应道:“好!”
……
几天的相处,让央措不得不惊诧汪秋菱怎么天天都有那么多的零花钱,随手一掏就是十多元,买零食都买两份,眼皮都不眨一下就丢给央措一份。汪秋菱似乎还具有手眼通天的本领,班里什么风吹草动都躲不过她,央措吃惊地从她口里得知,班里的李雪莲和刘国建已经谈了一年的恋爱;看着闷声不透气的女生付丽红正和某班的某某在热递情书;和晓梅竟然在和读二中的小学同学刘玉辉谈恋爱……央措听得腾云驾雾,天呐,原来,表面上道貌岸然的同学们,私下竟然没有几个是闲着的,真是太刺激了。央措在惊叹之余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如果亲爱的家长和老师知道了自己眼皮底下这些个鼻涕都还擦不干净的小屁孩,情感世界居然如此五彩缤纷,捷报频传,热火朝天,那不气得当场闭气才怪,真是过瘾。
天不收地不管的堕落并不能令央措真正忘了扎西,但凡看到扎西,她依旧会本能地颤栗,无望的感情就像自己极容易发炎的扁桃腺,一不小心就疼得头昏脑胀,身疲力乏。就是面对汪秋菱的探问,央措也毫不隐瞒地直言相告,不料汪秋菱义愤填膺地说;“这个扎西怎么这么可恨,他就是不喜欢你也用不着这样对你,这算什么?再说王娟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吗?其实她哪有你长得漂亮,你要是也穿上她那些好衣服,别说扎西,我敢保证整个初中部的男生都会被你迷倒。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一句话击中了央措的要害,瞬间把她感动得眼睛发热,喉头哽咽。汪秋菱接着说,看来我比你好得多,我跟初7班的格茸已经好了一年了。央措被吓呆了,半晌才嚅嗫道:“你,你们都好了一年了?你居然敢在你爸妈眼皮底下干这种惊天动地的事,还有班主任,你就不怕喀?”
汪秋菱满无所谓地抬抬下巴,“有什么好怕的,自己小心点不就完了?平时没事就写信不约会,到了星期六星期天还有假期就约在一起玩个够,谁会发现?”
央措被彻底征服:“哇,你太历害了,你真是太历害了,我都不知要说什么好了!”
汪秋菱手一挥说:“那你呢,不打算再喜欢谁了?班里的男生难道没一个让你有好感吗?”
央措摇摇头:“我们班的男生个个都像妈妈怀里长不大的乖宝宝,一丁点男子气都没有,白送我都不想要!”
汪秋菱笑着说:“你的感觉怎么跟我一样?”
央措说:“英雄所见略同嘛……”
汪秋菱又说:“说真的,你想过报复扎西吗?”
央措苦笑说:“我现在见他都怕,生怕被他再羞辱,还敢谈什么报复?”
汪秋菱咬着牙说:“不行,央措,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我俩非得想办法收拾下这小子!”
“能有什么办法呀……”央措的口气沮丧得像是身陷烂泥潭,却连救命都懒得呼一声。
“这我自有办法,你就等着看吧!”
……
把心一交出去,央措就把汪秋菱当做了可割头换劲的铁姐妹。她甚至连眼睛都不转一下,就同意了汪秋菱一起坐到最后一排的建议,从此在不学无术破罐子破摔的泥潭里越陷越深,没过多久,同级其他班那些读书不用功又惹事生非得让老师和学校头疼的痦子,也被汪秋菱一个个当做朋友吸纳了进来。在心灵蒙尘以前,央措对这些阿混是充满了鄙视和厌恶的,可如今,看在汪秋菱的面子上,她也只有强撑着与之为伍了。
一天,汪秋菱以极其平常的口吻告诉央措,说混在一起的两个哥们已经把扎西的单车偷来卖了,还说他们本来想使劲揍扎西一顿,但又怕把事闹得太大,留着放假再收拾。汪秋菱的捷报并没有让央措有一丝愉快的感觉,反而急得她举着拳头吼道:“啊!是哪两个干的?他们凭什么这么乱干……”
“你有病啊?人家帮你出气,你倒还跟我凶上了。”汪秋菱拉着脸回击道。
央措的脸也气成了猪肝色,她怒目而视,指着汪秋菱的鼻子警告道:“汪秋菱,你给我听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如果你再对扎西生出点什么事来,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汪秋菱笑得极难看地妥协道:“你,你这人,我,我还不是帮你气不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