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端午赛马节,又在万民的期盼中隆重到来。锦康人不管城里农村,不分男女老少,统统穿着节日的盛装,扮饰一新地从四面八方汇集到锦康城东南五公里处的凤凰山,庆祝赛马盛会。
姗姗来迟的春天恰如其分地为端午节赋予了一层更鲜活更美好的意义,萧条肃杀犹如一场劫难的寒冬终于结束了它的使命,被“囚禁”了整整半年的活物们早已忍受不了冬日的枯寂和沉闷,迫不及待地徜佯在春意盎然的天地间,踏在嫩草铺成的柔软地毯上,触摸着太阳洒落的金光般闪耀在草甸上的蒲公英花朵,看着在春风中舞动的青稞幼苗,呼吸着被寒冬过滤和净化了的纯净空气……好一副怡人的高原春日啊!
今年的端午节,央措决定再不和母亲一同前往凤凰山,一双小脚围着一双大脚寸步不离地转来转去,太没意思了。更何况央措对几家亲戚挤在一起坐在半山腰鸟瞰整个赛马活动的事宜从来提不起半点兴趣,哪怕是刺激得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哗然鼓掌声的飞马拾银,马上杂耍等等,看过一次,她就再不想看第二次。她牵挂得最多的是赛马场外那些琳琅满目组成节日元素的小摊点,黑亮嫩滑的凉粉、香甜解渴的冰粉、多味瓜子、甜话梅等等,还有挂着各色鲜艳衣服招揽生意的拍照片的摊点……
她已同和晓梅、格追商定,借端午节去凤凰山美滋滋地拍几张照片。一则好好过过照相的瘾,平时哪有这个机会和条件呐。二则,一定要将这些照片好好保存,毕竟这是央措小学阶段最后一次过端午节,对这绝无仅有的一次,央措再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新颖、更独特的纪念仪式,将这个特殊的日子挽留或定格,永远存放在她记忆的百宝箱里。
阿啧啧!四通八达的空旷道路转眼就变成了五彩缤纷的人河和车河了?像舞动的长龙一样望不到首尾。真不知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大卡车,车兜里栽葱一般挤满了衣袖飘飘彩带飞扬的藏民,像是要去参加什么大型演出的舞蹈演员。凰山下更是帐篷遍地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兴奋的锦康人民似乎把家都搬到这青山绿树中了。
三人在山脚几棵枝繁叶茂的白桦树下,找到了搬到这里来的锦康照相馆,兴奋得不用付钱似地开始换衣打扮。搔首弄姿、兴尤未尽的拍照刚结束,央措看见迎面走来三个男孩,天!那个穿黑色大喇叭裤,土黄色夹克衫前胸后背都印着小汽车,手里还抱着个西瓜的人竟然是林刚!央措拉起和晓梅就想跑,奇怪和晓梅竟然一动不动,还满脸涨得通红地把头扭朝了一边。
林刚几大步跨上前把西瓜塞给和晓梅,央措和格追目瞪口呆地看着。老天,和晓梅居然羞涩地接下了西瓜,然后一言不发地低头用脚尖不停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灰尘石块乱飞一气。林刚啥也没说转身就走,他的伙伴摇头晃脑地“噢噢噢”叫着,还不时转回头狎笑几声。
待他们走远,央措鼓着红眼珠,格追气势汹汹双手叉腰盯着和晓梅:“你说,是你告诉林刚我们要来照相的吗?”“你不是说不喜欢他吗?你干嘛还要人家的西瓜?”……和晓梅不气也不辩解,任凭她俩叫嚣怒骂。
央措开始挖空心思地和黄文军套近乎,可自己最终要与黄文军达成什么样的结局或状态呢?是要黄文军慢慢喜欢上自己从而不再喜欢任何一个女生,那么就是和晓梅真来这里采蜜,最终只会被一箭封喉,重创而归;还是要和黄文军建立铁杆关系后,把和晓梅喜欢他的秘密以及和晓梅是如何口是心非水性扬花的真相告诉他,以阻止他上当。前者让央措觉得自己卑鄙无耻,夺人所好,最怕如果…万一…真是冤枉了和晓梅,那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后者又让央措觉得自己阴险恶毒鸡鸣狗盗且违背了自己的良心。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义举变成一块毛玻璃,让她迷失在路途里。
倒是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黄文军解救了央措。令她不得不嘲笑自己杞人忧天简单幼稚。像黄文军这样的好学生,怎么可能干出早恋这种下流无耻勾当?别说是和晓梅这只跟本就不算起眼的小蜜蜂,就算是蜂皇亲自出马,也只会铩羽而归。可是央措的初衷却渐渐变奏出连她自己也不想听到的不和谐音符。发现黄文军不在教室,她心里就会无端地潮起一种茫然所失之感,一见到黄文军,她的心立马踏实,就像空杯子里被倒满了水。央措逼着自己把这种无法逆转的心理变成一股巨大的复习动力。毕业考,央措超常发挥,居然考了个全校第一,搞得老师同学一愣一愣的。和晓梅对她的表情如同挂在屋檐下的冰条,又冷漠又尖锐。
离校前几天,同学之间掀起了相互赠送纪念品的高潮,美其名曰的离别礼品,其实也就是一本练习本什么的。央措犯难了,一夜翻来覆去地想,黄文军送给她的是和其他同学一样的一本练习本,那自己该怎样回谢这份礼才让心觉得恰当呢?离校那天,央措鼓足勇气将一本精美的笔记本悄悄塞进了黄文军的抽屉。在笔记本的扉页上,用不太好看但整齐的字留言道:
赠:同学黄文军
作为小学毕业留念
预祝你在新的学校里取得更优异的成绩!
央措
六月二十六日
初考,央措以全班第二名的好成绩遥遥领先于和晓梅和格追。漫长的暑假,并没有让央措享受到无尽的闲适和快乐。始料不及的烦恼如影随形地纠缠着她。和晓梅虽然也考上了县一中,但她的成绩和她平时的表现比起来,让老师同学大大吃惊,他的父母大为光火,再也不允许她毫无节制地出来玩,她对央措流露出来的不服气和冷淡也就达到了极致。格追更惨,考了个班里的倒数,只能补习,气得她妈妈一见到央措,就对比着讽刺打击她,搞得格追再也不愿意和央措走近。真没想到,人还没长大,烦恼就长大得可以击跨人,壮大得可以粉碎美好的世界。不是吗?眼下,正是酸咪果熟透的季节,麦兰菜的清香夹杂着青稞的麦香弥漫在空气中氤瘟不散,各色的土豆花开得郑重其事,像在与世人宣布,它们不是土豆,而是鲜花。可这一切,这一切美好生活的细节都失去了往日的魅力。三个见证和诠释过锦康绚丽多姿夏季的小精灵的身影,就这样猝不及防地被成长的烦恼消灭了。她们幼年的友谊也无可挽回地终结了……
中学生的身份多少冲淡了盘桓在央措心中的不爽。更令人愉快的是为了让她免去近一小时的上学奔走,妈妈把她寄到了在学校教书的舅舅那里,一周回家一次。感受着老舅为自己提供的优越条件,央措欢喜得睡在床上都在笑。然而,她真是高兴得太早了,凡天下之事,没有绝对的好,更无绝对的坏,正所谓古人说的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正是这个让多少同学羡慕的条件,把她一步一步引向灾难。
按理说,出生于七十年代初的央措,应该算是名副其实的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的宠儿!自她们从出生到长成人,无论是说远还是说近,她们都是时代的幸运儿。人生的际遇让她们逃脱了十年动乱,还没赶上没有姊妹的独生子女庭,社会进步、经济发展、心态平和、情感多元是她们那一代人生活的背景,求学历程也简单,复印了似的从上小学到初中、高中、中专、大学,只要手里拿个毕业证,国家就会以某种形式让你有个工作单位。在父母和老师看来,这帮在蜜罐里长的人,能有什么愁,会有什么苦?通了天,不就是面对泥丸般的考试罢了。生活给予她们最初的启示,就是一个中心:把书读好!两个基本点“品德好、身体好!”如此说来,刚刚荣升为初中生的央措,能有什么耸人听闻的灾难呢?问题恰恰出在,听起来完美得近乎无懈可击的理论,却在流逝的时光里,被点点滴滴的人生论证出它的主观性和不科学性。在父母看来衣食无忧,在老师看来无所事事、幸福快乐得直想抽的她们只闻到“青春期”的味道,就已经被它的玄机和绮丽折腾得苦不堪言。尽管这在大多数成人看来是匪夷所思不可理喻,可事实的真相就是吃饱穿暖,无坷无坎绝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一个处在成长发育中的孩子,无需为吃穿发愁,无需任何担当就可以抵消正常的青春期给她们带来的新奇诱惑,就可将青春期带来的刺激和躁动稀释净尽,那该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人,都有着追求快乐,逃避痛苦的本能。而世间的复杂,不就是哪能心想唱歌就唱歌,手想敲锣就敲锣的随意爽感。否则,死里逃生,恩怨情仇这样的词怎会几千年追随着人们。